蜂须贺冷哼一声,慢慢抚过尚且平坦的小腹,指尖在衣料上蹭出细碎的响——那动作不像护着孩子,倒像在摩挲一段旧疤。她抬眼时,目光先黏在晴袖口的樱花香痕上,突然伸手,双臂比出个两岁稚童的尺寸,弧度卡得丝毫不差:“天正十五年三月,正则备战九州,先太阁召我们进京。虎千代就这么大,你抱着他在伏见城御座敷外摔了一跤,北政所的人赶你走时,是我从你怀里夺过他——他当时攥着我袖口的桔梗纹,哭到吐的奶里太阁喂的樱饼,你忘了?”
她往前倾了倾身,声音压得更低,像在晴耳边呵了口冷雾:“你现在天天逼他吃肉练枪,喊着‘要当尾张伟男子’,是真为他长力气,还是怕他将来再像那天一样,连哭都要看着北政所的脸色?我雪绪要的男人,从不是‘伟男子’的虚名,是能护着我和孩子,不用把‘吃肉’藏得像偷东西,更不用被人说‘跟秽多似的’的命。”
晴一开始捏着安产御守的手猛地收紧,绳结勒得掌心发疼——听见“伏见城摔跤”时,她喉间已经发紧,再闻“秽多”二字,反而突然笑出声,笑声里裹着点碎冰:“你这个连《女戒》都没翻完的野蛮人,也配说‘秽多’?”她抬手,指尖点在矮几上的腌鲣鱼,盐霜簌簌往下掉,“《黄帝内经》说‘五畜为益,能补气血’,我让他吃肉,是为了让他将来在伏见城再不用摔了跤就躲,不是让你拿‘秽多’这种粗话糟践——你当年借我帕子擦泥时,怎么没说我像秽多?”
两人同时噤声。
灯芯“啪”地爆了个火星,像把未出口的话烧成了灰。晴刚开口说出:“蜂须贺……”时,门就被推开了。
虎千代刚从练兵场回来,沾了雪水,笑嘻嘻的看着自己生命里,最重要的两个女人,抖了抖身上的水,然后就坐在了雪绪身边。
晴看着两人,拉手,相互依偎,以及蜂须贺旁若无人的笑……“啪”的一声,晴随手拍出一根竹签。
那签是从热田神宫求来的“安产御守”,原本系着朱红绳,此刻却被她攥得湿漉漉的,绳结散开,露出里头刻着的“母子平安”四字。
竹签砸在矮几上,滚了两圈,停在雪绪手边,盐霜沾了木面,残留着晴指尖近几日悄然褪去的淡淡樱花香味。
晴沉默了一会儿,终于说话了,“蜂须贺,我知道你的心境……想必是既害怕自己稍有不慎,就会让彼此万劫不复。也担心他会因为天下人的目光而退缩吧…所以每天都在当……”
吉良氏说的是蜂须贺也是自己,自从跟着那个天下人征伐四国开始。她就知道自己的对方生命中的过客。然而,她却揣着黑百合的种子,心里默念着对方那句:“花开报我,必不负卿……”
晴背过身去,仰面,她以双目为池困住了泪。枕在靠过来的儿子肩窝,那句“必不负卿”,伴随着两行清泪汩汩而下时,似乎也没那么酸楚。
“不必慌乱,苍穹未落。雪绪身子显怀尚早,不过半月光景;各藩粮秣才往京都、伏见聚拢,内府要凑齐六万兵马征会津,绝非易事——想来最早也得六月筹备、七月誓师,往返折腾,年底能归清洲已是万幸。”
吉良晴指尖蹭过袖中黑百合种子的糙感,目光先扫过雪绪尚且平坦的小腹,再落向她袖口那抹刺眼的桔梗纹,声音沉得像炭盆里的银霜炭:“真到那时,我带孩子走阿波——我爹的船在礁湾候着,夜里挂白底黑鱼旗,没人会查。你不必跟来。”
雪绪抬眼,眼底闪过一丝诧异,刚要开口,就被晴按住手背——那只手还带着腌鲣鱼的盐霜,却握得极稳:“你是蜂须贺家的正室,本丸离不得你。正则回来若问起我,你只说‘妾室私逃,许是回了阿波娘家’;或说‘前些日町里走水,许是没跑出来’——他素来嫌我是‘掳来的贱婢’,你说的话,他信。”
晴松开手时,指腹在雪绪手背上留了道浅痕,像刻下半句没说透的话。她转向虎千代,声音软了些,却依旧带着不容置喙的笃定:“你是要做大事的人,不该被‘庶子的野种’‘正室私通’这些污名捆住。我带孩子走,雪绪在本丸替你稳住阵脚——等会津的事了了,你若想寻我们,阿波的潮声,我让渔民给你传信。”
雪水落进炭盆,嗤的一声,映得晴袖中露出的黑百合种子角泛着墨色。她没再说“替你扛”,也没提“打死妾”的狠法,可话里的分量,早把两条路摆得明明白白:一条是她带着孩子隐入阿波的浪涛,一条是雪绪留在清洲的本丸,用正室的身份,替他们把所有见不得光的事,都捂进炭火里。
虎千代看着母亲的侧脸,在火光中明明灭灭。母亲指尖蹭过黑百合种子的动作、雪绪垂眸时发梢的阴影,都在眼前晃。他忽然想起穿越前翻到的《关原合战纪要》,纸页上“九月十五,大雾”的字样还清晰,可此刻握着雪绪的手是暖的,母亲说的“阿波退路”是实的,那些冰冷的历史文字,突然像炭盆里的灰,飘得没了准头。
“娘,”他声音比平时低,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发涩,“我记着……九月十五该有场大战。可现在这样,那‘关原’……还会来吗?”
这话没头没尾,却让晴和雪绪同时顿住——她们不懂“关原”是什么,却听出了他语气里的慌。晴抬手,指腹擦过他鬓角的雪水,像小时候替他擦练兵的汗:“管它什么原,先把会津的事熬过去。天塌下来,有娘的船在。”
看着母亲眼眶微红的虎千代,没看到自己背后的“媳妇”,正对着他故作粗粝的母亲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仿佛在说——装给谁看啊,你的汉诗背得比京都的公卿还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