怡鸢指尖轻轻捻着一片完整的花瓣,目光却有些失焦地望向远处逐渐沉落的夕阳,那双总是流转着生动光芒的金眸,此刻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难以化开的忧思。
这些日子,淮恒离去时那沉重的话语,总是不经意间在她脑海中回荡——
“林沐风护不住你。”
“凡人终究是凡人。”
她知道自己的选择任性而自私,将他和师门皆置于未知的风险之中。可心底那份汹涌的、无法抗拒的悸动,依旧推着她,想要赌上这一次。
(淮恒……对不起。)
她在心底轻声说着,指尖无意识地用力,那片柔嫩的花瓣瞬间被捻碎,溢出极淡的、几乎闻不到的苦涩汁液。
“怎么了,阿鸢?”
温柔得如同暖玉相叩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怡鸢蓦然回神,转过头,便直直撞入了林沐风那双清润含笑的眼眸中。
他不知何时已来到她身侧,夕阳的金辉恰好落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为他周身清冷的气质镀上了一层温暖的柔光,俊雅得如同从画中走来。
怡鸢望着他,心头没来由地恍惚了一瞬。
(为什么……总觉得他那么熟悉?)
像是很久很久以前,在遥远得记不清的年岁里,也曾有这样一个人,用这样温柔又包容的眼神,静静地注视着她。那感觉缥缈如烟,抓不住,却真实地牵动着心弦。
“沐风,有件事我想问你。”
她忽然开口,声音比平时轻软了许多,带着一丝犹豫。
林沐风立刻察觉到她情绪的低落,走到她身旁,极其自然地坐下,然后伸出手,轻轻揽过她的肩膀,让她温顺地靠在自己身上。
他的手指穿过她柔软微凉的发丝,像安抚一只不安的小兽般,温柔地、有节奏地抚摸着她的头顶,耐心地等待着。
“怎么了?”
他低声问,声音醇厚而安稳,“有什么事,都可以告诉我。”
怡鸢沉默了片刻,仿佛在积蓄勇气,才低声问道:“我的身份……妖君的身份,日后定会给你带来无数危难与非议,你……当真不怕吗?”
话音落下,周遭安静了一瞬,只有樱花继续飘落的细微声响。
随即,林沐风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清朗明亮,驱散了傍晚的微凉:“原来我们天不怕地不怕的阿鸢,是在担心这个?”
怡鸢抬起头,佯装恼怒地瞪他:“我是认真的!不许笑!”
林沐风收敛了笑意,但眼底的温柔与宠溺几乎要溢出来。
他目光柔和却无比坚定地看着她:“那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吗?”
怡鸢一怔,没料到他会突然提起那么久远的事情。
“当然记得。”
她轻哼一声,语气却不自觉地软了下来,带上几分怀念,“当时你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非要从那群凶恶的蜘蛛精手里救下一只素不相识的兔妖,结果自己差点搭进去。我正好路过,遇到了那只受伤逃窜的兔妖,顺着痕迹找过去,才看见了你。”
说起那次堪称狼狈的初遇,怡鸢忍不住想笑,嘴角微微扬起:“你这个傻子,浑身是伤,灵力都快耗尽了,还强撑着挡在那只小兔子前面。要不是本小姐反应快,出手利落,你早就晕倒在那个脏兮兮的树林里了!所以——”
她突然板起脸,故作凶巴巴地瞪着他,指尖戳了戳他的胸口:“不准再那样不管不顾!不准随便晕倒!更不准受伤!听到没有!”
林沐风看着她明明关心却偏要装出凶狠模样的娇俏情态,忍不住又笑了起来,从善如流地连说了三声“好”。
“那你还记得,我当时对你说过的话吗?”
他轻声问,引导着她回溯那段记忆。
怡鸢眨了眨眼,尘封的记忆闸门缓缓打开,画面逐渐清晰——
“你是捉妖师吗?”
她当时觉得有趣,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这个伤痕累累却眼神清正的少年。
“我看姑娘……并非常人。”
林沐风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只是喘息着,目光落在她身上,如此说道。
“是啊,我不是凡人,”
她起了玩心,故意凑近,想看他惊慌的样子,“我是妖界的,怕不怕?”
“姑娘也并非妖族中人。”
林沐风却摇了摇头,语气出乎意料地笃定。
“嗯?你为什么这么认为?”
她当真惊讶了。
“直觉。”
记忆里的青涩声音与眼前温润的嗓音重叠在一起,林沐风再次说出了那两个字,目光沉静而可靠——
“直觉。”
怡鸢彻底怔住了,心口像是被什么温暖而汹涌的东西猛地撞了一下。
她望着林沐风那双清澈却又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眸,忽然觉得所有的不安和忧虑都被这简单的两个字轻轻抚平了。
她不由自主地、极其明媚地笑了起来,眼中光华流转,胜过天边晚霞。
林沐风看着她重展笑颜,这才几不可闻地松了口气,抬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动作轻柔:“所以啊,阿鸢,要相信自己的选择,更要相信我,知道了吗?”
怡鸢用力地点头,像只终于被顺毛安抚好的小猫。
“即使你是妖君又如何?这并非你的过错,亦非你能选择的宿命。”
林沐风的声音温柔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只要心存善念,不主动戕害生灵,你便与这世间任何善良的存在无异。”
怡鸢眼眶微微发热,忽然张开手臂,整个扑进他温暖可靠的怀里,把脸埋在他颈窝,声音闷闷的,却充满了依赖:“沐风是我见过最好最好最好的人!”
有他在身边,仿佛前路再大的风浪,也没什么可怕的了。
林沐风轻轻环抱住她,下颌温柔地抵在她散发着清香的发顶,声音郑重如同起誓:“无论前路是坦途还是深渊,我林沐风,定会竭尽所能,以性命相护,守你无恙。”
怡鸢心头猛地一颤,立刻抬起头,小手捂住他的嘴,眼神带着一丝惊慌:“不准胡说!我才不要你用什么性命来护!你必须要好好的!我们都要好好的!听见没有!”
林沐风被她捂着嘴,眼底的笑意却更深了,他拉下她的手,握在掌心,低声道:“好。”
他温柔地拭去她眼角那一点湿润,再次揉了揉她的头发,满心满眼都是眼前的少女。
然而,此刻温情脉脉的他,全然不知——
在并不遥远的将来,他真的会一语成谶,以血肉之躯和毕生修为为代价,死死挡在她与整个师门的滔天怒火之间。
更无法预见,他们曾无限憧憬、期盼许久的大婚之日,竟会染尽鲜血,成为他短暂生命的终局,永久的忌日。
夜风温柔拂过,卷起更多樱花,纷扬落下,如同一场无声的祭奠。
此刻相拥的他们,尚且沉浸在对未来的希冀中,浑然不知命运早已铺就好一条何等残酷的血色征途。
(五)
阴暗潮湿的小巷深处,凉静婉被一股无法抗拒的、阴冷彻骨的魔气狠狠掼在长满青苔的石墙上,后背传来剧痛,让她控制不住地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
她艰难地抬头,对上一双在黑暗中散发着猩红光芒的眸子——那双眼眸里盛满了毫不掩饰的戏谑与一种居高临下的轻蔑,仿佛在审视一只可以随意碾死的虫豸。
“你……你到底想干什么?”
她强压下喉咙口翻涌的恐惧,指尖悄悄摸向腰间的保命符箓,试图寻找一线生机。
纪舒低低地笑了一声,那笑声在狭窄的巷道里回荡,格外瘆人。
他伸出修长却苍白得毫无血色的手指,极其轻佻地挑起她颊边一缕散乱的发丝,一股冰寒刺骨的凉意立刻顺着发梢蔓延开来,几乎冻僵她的头皮。
“本王说了,”
他慢悠悠地开口,如同毒蛇吐信,“只是找你帮个小忙。一个……对你我都有利的小忙。”
凉静婉猛地偏头,奋力躲开他那令人作呕的触碰,声音因极致的恐惧和愤怒而微微发颤:“我凭什么要帮你?!你是魔!”
“就凭——”
纪舒忽然再次逼近,周身翻涌的魔气如同有生命的毒蛇,骤然缠绕上她纤细的脖颈,缓缓收紧,那冰冷窒息的感觉让她瞬间瞪大了眼睛,瞳孔因缺氧而扩散。
“你恨怡鸢。”
他轻飘飘地吐出这句话,如同恶魔的低语,精准地戳中她心底最阴暗的角落。
凉静婉的瞳孔骤缩,呼吸愈发困难。
“恨她轻而易举就夺走了余安所有的关注,”
纪舒的指尖虚虚划过她因窒息而苍白的脸颊,语气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残忍,“恨林沐风眼里心里都只容得下她一人,对你视而不见……”
他微微歪头,猩红的眸子近距离地锁住她充满惊惧的眼:“更恨她一个低贱的妖物,却活得比你这位堂堂掌门之女更加张扬肆意,快活自在,不是吗?这口气,你咽得下去?”
凉静婉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几乎尝到了血腥味,指甲早已深深掐进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
“本王可以给你力量。”
纪舒的掌心向上翻起,一团浓稠如墨、其中隐约有诡异血丝流转的魔气凭空浮现,散发出不祥而强大的气息,“足以让你在回到灵溪派后——”
他顿了顿,声音充满了蛊惑:
“亲手,当着所有人的面,撕碎那只小妖君的所有伪装,让她永世不得翻身。”
夜风呜咽着穿过小巷,吹起地上的落叶,也吹散了他那恶魔般的低语。
(你的选择是?)
凉静婉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如同风箱般拉扯,眼中充满了剧烈的挣扎、恐惧,以及……一种被彻底勾起的、黑暗的渴望。
她死死盯着那团在她眼前翻涌蠕动的、不祥的魔气,仿佛透过那浓郁的黑色,看到了自己站在庄严肃穆的灵溪派大殿中央,在所有师长同门震惊、难以置信的目光中,一步步揭穿怡鸢的妖君身份,看着她从云端跌落泥沼,看着她被万人唾弃!
而林沐风……他会用怎样痛苦后悔的眼神看着自己?
“我……”
她的声音嘶哑干涩得几乎不像出自她自己之口,每一个字都带着颤抖,“需要……付出什么代价?”
纪舒的唇角勾起一抹残忍而满意的弧度:“聪明的小姑娘,总是懂得抓住机会。”
他指尖优雅地一弹,那团魔气瞬间凝聚收缩,化作一枚漆黑如深渊、样式古朴诡异的玉坠,悬浮在两人之间,缓缓旋转,散发着吸摄心魄的幽光。
“很简单。”
他声音轻柔得像情人的呢喃,内容却冰冷彻骨,“只需戴上它,在你觉得最恰当的时机……默念三声本王的尊号即可。”
凉静婉颤抖着,极其缓慢地伸出手,苍白的指尖眼看就要触碰到那枚不祥的玉坠,却在最后一刻猛地缩回,残存的理智发出尖叫:“你……你为何不亲自去对付她?以你的力量……”
“呵。”
纪舒似乎被这个问题取悦了,又似乎感到不耐烦。
他忽然出手,冰冷却有力的手指狠狠掐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直面他那双骤然血光暴涨、充满了无尽威严与恐怖的魔瞳!
“你以为那只小妖君背后站着的是谁?”
他的声音陡然变得阴寒刺骨,带着一种几乎是讥诮的怒意,“是统御万妖的妖皇淮恒!还有……”
他的语气忽然变得极其古怪,混合着一种极深的忌惮与难以言喻的狂热:“那个早该彻底魂飞魄散、连一点残渣都不该剩下的于兮神君!”
凉静婉被掐得下巴生疼,眼泪几乎要飙出来,却在这爆炸性的信息中捕捉到了最关键的字眼,忘记了疼痛,失声惊呼:“神君?!怡鸢她难道是……”
“嘘——”
纪舒冰凉的、带着死亡气息的食指猛地按上她毫无血色的嘴唇,强行止住了她未出口的惊呼,魔瞳中闪烁着极度危险的光芒,“知道太多秘密的人……通常都会死得很快,很惨。”
他松开钳制她下巴的手,转而一把抓过她颤抖不已的手,强硬地将那枚冰冷刺骨的黑色玉坠塞进她汗湿的掌心。
“你只需要记住,”
他的声音恢复了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七夕之夜,子时三刻,把这玉坠,埋在那棵最大的樱花树下。务必,亲手。”
玉坠入手的那一刹那,冰凉刺骨的感觉瞬间窜遍全身!
凉静婉眼前猛地一黑,无数血腥而恐怖的画面如同潮水般强行涌入她的脑海——
被恐怖魔气侵蚀、面目全非、疯狂嘶吼的灵溪派同门;林沐风胸口插着他自己的佩剑九离,倒在血泊之中,眼神空洞地望着她;怡鸢跪在一片废墟焦土之上,抱着了无生息的林沐风,发出撕心裂肺、绝望到极致的哀鸣,那声音几乎要撕裂她的神魂……
“不——!!!”
凉静婉惊骇欲绝地尖叫起来,用尽全身力气想要扔掉那枚如同烙铁般烫手的玉坠,却发现它仿佛已经在她掌心生根,无论如何甩动都无法摆脱!
纪舒的身影开始变淡,如同融入水中的墨迹,正在快速消散,最后传来的声音带着一种恶意满满的、愉悦的轻笑:
“现在才想反悔……已经太晚了。”
“好好享受……本王赐予你的‘力量’吧。”
声音彻底消散,小巷中只剩下凉静婉一人,背靠着冰冷粗糙的墙壁,瘫软地滑坐在地,握着那枚如同活物般微微搏动的黑色玉坠,浑身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