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的冬,总带着一股子浸骨的凛冽,似要将宫墙内的所有喧嚣都冻凝。初雪过后,连绵的莹白覆盖了琉璃瓦脊,檐角的瑞兽静卧在雪色中,眉眼间凝着亘古的清冷;琼枝缀玉,寒梅初绽,点点嫣红映着皑皑白雪,连那道朱红宫墙也被洗去了几分炽烈,添了些许清寂。朔风卷着碎雪沫子,一遍遍拍打在雕花窗棂上,发出细密的簌簌声,像是深宫人藏在心底的低语,欲说还休。殿内地龙燃得正旺,暖烘烘的热气氤氲着名贵的龙涎香,却终究驱不散这宫闱与生俱来的寒凉——那是权力倾轧、恩宠无常酿就的冷意,渗在砖瓦缝隙里,浸在人心深处。
娴贵妃甄嬛近来身子略倦,冬日路滑,各宫往返问安本就多有不便,以她如今在后宫的分量,直接传下话来:免了众妃每日的晨昏定省,只嘱初一十五往翊坤宫问安即可。旨意传下时,各宫虽各怀心思,有暗自松快不必每日奔波的,有揣度贵妃是否意在稳固权势的,却无一人敢有异议。翊坤宫的灯火,纵然没有皇后之尊,依旧是后宫最稳的坐标。甄嬛端坐帘后,鬓边仅簪一支珍珠点翠步摇,珍珠流苏随着她细微的动作轻轻垂落,衬得那双历经风浪的眉眼愈发沉静,眼底深处却藏着洞悉一切的清明,仿佛能看穿这宫墙内所有的算计与期盼。
这日午后,难得有一缕阳光穿透厚重云层,斜斜洒在翊坤宫的回廊上,融开一小片湿漉漉的雪水,映着廊下悬挂的冰棱,泛着细碎的光。甄嬛正与令妃魏嬿婉临窗对弈,指尖拈着一枚白子,迟迟未曾落下,缓声道:“冬日漫长,宫墙深几许,想来各宫妹妹怕是越发寂寥了。前几日路过启祥宫,见殿门紧闭,廊下的灯笼都蒙了层薄雪,倒比别处冷清些;钟粹宫的婉嫔性子本就沉静,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陈答应更是谨小慎微,连说话都不敢高声;还有景仁宫的安常在,永和宫的玫贵人……久不见圣驾,怕是连宫人们都敢怠慢几分。”
她这话看似随口提及,不带半分刻意,却句句点在要处。魏嬿婉执黑子的手一顿,抬眼看向甄嬛,眼底飞快掠过一丝精明,随即又被柔婉的笑意掩去,附和道:“姐姐所言极是。皇上勤政,近来前朝事务繁杂,批阅奏章到深夜是常事,自然分身乏术,顾不上后宫姐妹。只是后宫和睦,方能让皇上无后顾之忧。若总让妹妹们空守孤灯,日子久了,难免生出些怨怼,若是传出去,倒显得皇上薄情了。”
两人一唱一和,话语间未有半句催促,却字字都在提醒着“雨露均沾”的道理。恰在此时,弘历带着一身寒气踏入翊坤宫,李玉紧随其后,连忙奉上暖炉。听闻二人谈及后宫妃嫔,弘历接过暖炉揣在掌心,沉声道:“你们说的是实情。朕忙于朝政,确是疏忽了她们。后宫乃国本之辅,当以雨露均沾为要,方能安稳和睦。”
之后几日的翻牌子,弘历可以翻了平日里不太得宠的慎嫔,婉嫔等人的牌子。
启祥宫的慎嫔,入宫多年始终不温不火,听闻皇上翻了自己的牌子时,连忙取出压箱底的珍珠钗,对着铜镜细细梳妆,鬓边的珠钗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晃动,映得她眼底满是希冀;钟粹宫的婉嫔性子素雅,在被翻了牌子时也换上了一身月白绣折枝兰的宫装,领口袖口绣着细密的银线,低调中透着精致,显然也是盼着能得皇上青眼;永和宫的玫贵人,听闻弘历翻了自己的牌子,竟对着铜镜默默抹了泪——她入宫最早,也曾深得恩宠,可自从失子后,性子愈发骄纵张扬,言语间不知收敛,屡屡触了皇上的逆鳞,才渐渐失了圣心。如今久旱逢甘霖,她指尖抚过镜中眼角的细纹,既有对恩宠的渴望,也藏着几分对过往的悔恨,暗自盼着皇上能念及旧情,再给她一次机会。
一时间,各宫对娴贵妃甄嬛皆是感恩戴德。她们心中明镜似的,若非贵妃在皇上面前旁敲侧击地提及,皇上断不会突然记起她们这些边缘化的妃嫔。就连平日里与甄嬛若即若离、心存芥蒂的几位,也纷纷收敛了锋芒,明面上不敢有半分逾越,只在私下里悄悄盘算着如何抓住这难得的机会,巩固恩宠,更进一步。
冬意渐浓,腊月悄然而至。宫里的事务骤然繁杂起来,掸尘、备年货、排练除夕宴的歌舞、拟定入朝官员及后宫各宫的赏赐清单,桩桩件件都需仔细斟酌,半点马虎不得。弘历愈发忙碌,白日批阅奏章、召见大臣,晚间偶尔处理完朝政,也多是在养心殿独宿,入后宫的次数愈发稀少。但每逢翻牌子,他果然如所言那般,时常会点到慎嫔、婉嫔等人,虽停留时间不长,却也让这些久受冷落的妃嫔看到了希望。各宫虽仍有不满,却也只能压在心底,安分守己地筹备年节事宜,无人敢在这敏感时节触皇上的霉头。
除夕这日,天色未暗,重华宫已是灯火通明。殿内铺设着厚厚的明黄色毡毯,踩上去悄无声息,暖炉里燃着上好的银骨炭,氤氲出淡淡的松烟香气,驱散了殿外的严寒。娴贵妃甄嬛与纯贵妃、愉妃早已带着宫人布置妥当,殿中悬挂着寓意吉祥的红纱宫灯,烛光摇曳,映得满殿生辉;案上摆满了精致的果品点心,蜜饯、坚果、酥酪一应俱全,八珍盛宴正由御膳房的宫人流水般奉上,热气腾腾,香气扑鼻。
除了有孕在身的恭贵人乌雅氏奉旨在景仁宫静养,其余妃嫔皆身着盛装前来赴宴。乌雅氏本是包衣出身,入宫时只封了恭常在,凭着几分温婉恭顺,又恰逢皇上一时兴起,才晋了贵人。她并非第一次怀龙胎,先前曾有过一次身孕,却未能保住,失子的滋味让她刻骨铭心,如今再次有孕,更是谨小慎微,步步留心,生怕行差踏错,再遭不幸。
殿内诸妃中,顺嫔穿了一身石榴红撒花宫装,裙摆绣着缠枝莲纹,鬓边斜插一支硕大的红宝石凤钗,流光溢彩,容色艳丽逼人;晋贵人、忻贵人等也各展风姿,或簪金戴玉,或衣饰华美;唯有令妃魏嬿婉依旧是一身淡雅的湖蓝色宫装,只在襟口绣了几片傲骨寒梅,腰间系着一条素色宫绦,低调中透着几分精致,恰合她“令”字的温婉之意,却也藏着不引人注目的心思。
弘历身着明黄龙袍,龙纹刺绣栩栩如生,腰间系着玉带,头戴东珠冠,身姿挺拔,威仪自生。他携着娴贵妃甄嬛并肩而入,殿内众人连忙起身行礼,齐声山呼“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贵妃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声音整齐划一,却掩不住各自的心思。
待众人落座,晚宴正式开始。先是弘历带着甄嬛及众妃向太后敬了酒,太后端坐上首,身着深紫色绣团寿纹的宫装,鬓边簪着赤金镶珍珠的发簪,满面笑容,连声道:“皇上有心了,后宫妃嫔和皇子公主也都安好,这便是最好的年景。”
随后,大阿哥永璜率领着诸位阿哥公主上前,依次向太后、皇上请安敬酒。永璜身姿挺拔,言语恭谨,只是提及福晋因有孕未能前来赴宴,眼底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遗憾。弘历温言安抚了几句,又勉励了几位年幼的阿哥公主勤勉向学,殿内气氛愈发和乐,丝竹之声适时响起,歌舞登台。
舞姬们身着轻盈的舞衣,裙摆如流云般舒展,身姿曼妙,舞步蹁跹,伴着悠扬的乐曲,引得众人阵阵赞叹。弘历端起酒杯,浅酌一口,目光扫过殿内精心筹备的一切,对甄嬛笑道:“娴贵妃与纯贵妃、愉妃费心了,今日这宴席,甚是周全。”
甄嬛微微欠身,浅笑回道:“能让皇上与太后舒心,便是臣妾们的本分。”她的笑容温婉得体,眼底却平静无波,将殿内诸人的神色尽收眼底,谁是真心欢喜,谁是假意逢迎,皆逃不过她的目光。
就在众人沉浸在这歌舞升平、一派祥和之中时,忽听得“哇”的一声轻呕,骤然打破了殿内的和谐。顺嫔猛地捂住胸口,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如纸,额上渗出细密的冷汗,原本艳丽的妆容也失了几分颜色。她身边伺候的宫女木禾吓得脸色大变,惊呼一声:“主儿!”
这一声惊呼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惊动了满殿之人。丝竹声戛然而止,所有目光齐刷刷地投向顺嫔,有惊讶,有探究,也有暗藏的算计。甄嬛心头一紧,连忙起身,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问道:“顺嫔,这是怎么了?可是吃了什么不适的东西?”说着便对身边的宫女杜荷吩咐:“杜荷,快去传太医!务必快些!”
弘历眉头微蹙,沉声道:“李玉,派人送顺嫔去偏殿歇息,仔细伺候着,不许出半点差错。”
“嗻。”李玉不敢耽搁,立刻唤来两个稳妥干练的宫女,小心翼翼地扶着顺嫔起身。顺嫔脚步虚浮,身子微微摇晃,走了两步,又忍不住蹙眉干呕了一下,她抬眼看向弘历,目光中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委屈与惶惑,仿佛全然不知自己为何会如此。终究,她还是被宫女扶着,慢慢退入了偏殿。
殿内宫人连忙上前,麻利地收拾干净顺嫔桌前的狼藉,又换上新的杯碟果品,动作迅速,生怕耽误了宴席。弘历摆了摆手,道:“继续吧。”丝竹声再次响起,歌舞依旧,可众人的心绪早已不在那些翩跹舞姿上,眼神时不时地瞟向偏殿的方向,各怀心思。有人暗自揣测顺嫔是真的不适,还是故意作态博皇上关注;也有人想着,若是顺嫔真有什么不妥,会不会影响到自己的恩宠,后宫的格局又会因此发生怎样的变化。
甄嬛端着茶杯,指尖微凉。杯中茶水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的眉眼,她垂眸看着杯中漂浮的茶叶,心中却在盘算:顺嫔入宫多年,一直未有身孕,皇上当年因忌惮钮祜禄氏势力,暗中赐了她不易受孕的“坐胎药”,此事虽隐秘,她却也略知一二。如今讷亲在前朝的权力洗牌中失了部分实权,依旧保有一定的地位;而谨贵人凭借着几分智谋,暗中拉拢了不少人脉,竟硬生生分散了钮祜禄氏的部分利益,让这曾经铁板一块的家族,如今也有了裂痕。正因如此,皇上才渐渐松了口,不再刻意限制顺嫔受孕。可顺嫔为何偏偏在此时有了身孕?未免太过巧合。她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身侧的魏嬿婉,见她正垂着眼帘,嘴角似乎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那笑意极淡,稍纵即逝,却让甄嬛心中多了几分计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