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猛地回头,朝后院看了一眼。
秀秀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正挺着大肚子,哼着小曲儿,给我们缝补袜子。
那是他耗子的天,是他用命换回来的安生日子。
现在,有人要把它捅个窟窿。
屋子里没人说话,气氛压抑得喘不过气。
雨下得更大了,天色也暗了下来,像是提前入了夜。
水生一直站在那里,像根木桩子。
他低着头,让人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他胳膊上那道蜈蚣似的伤疤,在昏暗的光线下,仿佛在微微蠕动。
突然,他动了。
他走到门槛边,弯腰,把他刚才刻了一半的那块黄杨木捡了起来,拿在手里掂了掂,然后走回到柜台前,把它轻轻地放在了那两块身份牌的旁边。
“得去。”
他开口了,声音不大,甚至有点沙哑,但每个字都像用凿子刻出来的一样,砸在我的心口上。
耗子听到这两个字,像是被电了一下,浑身一哆嗦。
他转过头,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操操操!你们他妈不动那东西是痒痒吗,已经有一块了,你们这是要把我们往死里逼啊!去哪儿?怎么去?就凭我们三个?老子他妈的婆娘肚子都这么大了!你他妈的又让我去送死!”他说着,猛地一拳捶在旁边的货架上。
货架一阵摇晃,上面摆着的一只民国的瓷碗掉了下来,“啪”的一声,摔得粉碎。
清脆的碎裂声,把后院的秀秀惊动了。
“怎么了,耗子?”秀秀的声音传了过来。
“没事!”耗子声音颤抖,“没事媳妇儿!我……我不小心碰倒了东西!”
老史是我和耗子的救命恩人,不,是我们四个的救命恩人。
不去,这辈子良心过不去。
去,他舍不下秀秀,舍不下这个家。
来人就这么冷冷地看着我们,我叹了口气,从藤椅上站起来,走到耗子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
“耗子,”我低声说,“你留下。”
耗子猛地回过头,眼睛通红:“教授,你什么意思?看不起我郝志军?”
“你留下,照顾秀秀。”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这是命令。你要是还认我这个哥,就听我的。秀秀和孩子,比什么都重要。老史那边……有我和水生。”
耗子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妈的……”他憋了半天,吐出两个字,然后一屁股坐在地上,抱着头,再也没了动静。
我转过身,看着来人:“什么时候走?”
“越快越好。”他说,“装备和身份证明,都已经准备好了。”
我点了点头,走到柜台前,拿起那两块身份牌。
铁牌的棱角硌得我手心生疼。
就在这时,后院的门帘被掀开了。
秀秀站在门口,脸色有点白。
她显然都听到了。
她看着坐在地上的耗子,又看了看我和水生,最后,目光落在我手里的那两块身份牌上。
她没哭,也没闹。
她只是走过去,把耗子从地上拉了起来。
“去吧。”她看着耗子,声音很轻,却很稳,“把史大哥……带回来。”
耗子抬起头,看着秀秀,眼泪再也忍不住,像开了闸的洪水,哗哗地往下流。
秀秀替他擦了擦眼泪,然后,她走到我和水生面前,对着我们,深深地鞠了一躬。
“陈大哥,水生哥,”她说,“我男人,就拜托你们了。”
我心里头,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撞了一下,又酸又涨。
我还能说什么?
我对姓王的说道:“告诉周主任,我们三个人,都去。”
姓王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变化,他点了点头:“我在外面车里等你们。”说完,他转身走进了雨幕里。
屋子里又剩下我们几个人。
耗子不哭了,他站起来,走到秀秀身边,紧紧地抱住她,把脸埋在她头发里。
我看着窗外,雨还在下,没完没了。
弄堂口那棵老槐树,被风雨吹得东倒西歪,好像随时都会倒掉。
两个月前,我们死里逃生,以为跳出了棋盘。
现在才明白,我们压根就没离开过。
脚下的每一步,都在人家的算计里。
这盘棋,从我们踏进铁棺峡开始,就注定要下到死了。
水生收拾好了他的帆布包,又从后院的柴房里,拎出了那把他用了多年的柴刀,用块破布,一层一层地仔细包好。
我环顾着这个三川阁,这里的一桌一椅,一瓶一罐,都是我们这几个月安稳日子的见证。
可现在,它们看着那么不真实,像是一场快要醒过来的梦。
“走吧。”我哑着嗓子说。
没有豪言壮语,也没有什么生死离别。
我们只是换上了一身耐磨的旧衣服,就像是出趟远门。
耗子最后又抱了抱秀秀,在她肚子上亲了一下。
我们三个人,走出“三川阁”,走进了那片无边无际的沪上烟雨里。
那辆黑色的桑塔纳,像一头沉默的怪兽,在雨中等着我们,准备把我们重新拖进那个深不见底的漩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