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状?他会的。但他是一个有底线的人,他会把今天看到的一切,原原本本地写上去。”朱衡的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而这,恰恰是我想要的。有些事,从我嘴里说出来,是自吹自擂;但从他这个‘敌人’的嘴里说出来,可信度就完全不同了。”
他走到窗边,望着夜空中那轮清冷的明月。
他知道,此刻,决定他命运的,并非远去的严望川,而是另一个人。
同一片月光下,王府一处僻静的客院里,一盏孤灯摇曳。
林婉清端坐于书案前,青丝垂落,遮住了她清丽的面容。她面前铺着一张素白的信纸,手中握着一支纤细的狼毫,却迟迟没有落笔。
她的脑海里,依旧回荡着白天在大厅里发生的一切。
那份触目惊心的伤亡名录,朱衡那番掷地有声的“浊流”之辩,以及那个日本使者滑稽而又真实的表演……一幕一幕,如同走马灯般在眼前闪过。
她此行的目的,是奉父亲与皇帝的密令,前来搜集代王“不法”的铁证,为朝廷削藩、甚至废黜这个潜在的威胁,提供最致命的弹药。
她也确实找到了无数的“证据”:私开煤铁、擅自练兵、与民争利、结交外邦……任何一条,都足以让朱衡喝上一壶。
可是,当她准备将这些“罪证”落于笔端时,她的手,却重若千钧。
她想起了在狼嚎谷看到的新式农具,想起了那些虽然衣衫褴褛、但眼中却有光的矿工,想起了大同府市集上久违的繁华,想起了那些被朱衡收编的悍匪,如今却成了纪律严明的护卫,他们的家人,第一次能挺起胸膛做人。
她更忘不了,在试验场事故发生后,朱衡第一时间冲向伤员,用自己的手臂去捂住那不断喷血的伤口时,那份不似作伪的焦急与决绝。
这是一个“乱臣贼子”该有的样子吗?
如果他是,那这乱世,未免也太讽“刺了。
林婉清的心中,两个声音在激烈地交战。一个声音在说:忠于君父,履行职责,将他的“罪证”一一罗列,一击致命!另一个声音却在低语:家国天下,百姓为本,你所见的,或许是另一条拯救边疆的道路……
许久,她终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她蘸饱了墨,笔尖在信纸上悬停了片刻,最终,没有写下《代王不法事条陈》,而是写下了另外七个字。
《代藩防务新考》。
她决定换一种方式来写这份报告。她不打算隐瞒任何事实,但她要用自己的眼睛,自己的判断,去重新解读这些事实。
她要将朱衡的煤铁工坊,描述成一个自给自足、以工代赈的“边镇产业集群”;将他的卫队,描绘成一支应对草原威胁、反应迅速的“新式应急武力”;将他与李成梁的交易,定义为“军地协作、联防联控”的典范。
至于那场事故,她会如实记录,但更会着重强调,这是为了研发“足以改变边防格局之利器”所付出的必要代价,并附上朱衡详尽的抚恤方案,以证其仁心。
最后,她会将那荒诞的“日本使者求购记”作为点睛之笔,引出一个全新的概念——“以武彰文,威德并施”。
这是一场豪赌。
赌的,是父亲的政治智慧,更是紫禁城里那位天子的胸襟与格局。
如果赌输了,她不仅会葬送自己的前程,更可能连累整个林家。但不知为何,当她下定决心,笔尖在纸上流利地滑动起来时,心中那份沉重的枷锁,反而悄然松动了。
窗外,夜色渐深。
书房里,朱衡端起那杯早已凉透的茶,一饮而尽。
他不知道林婉清会写什么,但他选择相信自己的判断。
在这盘棋上,他已经落子。现在,轮到那位京城来的“掌灯人”,来决定这盘棋的走向了。而他自己,就像一艘在黑夜中航行的船,只能等待着远方那座灯塔,是会为他照亮航路,还是引他撞向礁石。
一封加密的信报,连同那份刚刚写就的《代藩防务新考》,被悄无声息地送出王府,由一名最精锐的信使,快马加鞭,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之中,直奔京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