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清流与浊流(2 / 2)

严望川的脸色,瞬间变得有些难看。

朱衡步步紧逼,声音在空旷的大厅中回响:“您说我与民争利。敢问大人,我开矿炼铁,是让治下的百姓有工可做,有饭可吃;我改良农具,是让他们的田地里能多收三斗米;我建立商路,是让他们织的布,烧的瓷,能卖出个好价钱!大同府如今的市面,比三年前繁华了何止十倍,百姓安居,商贾云集,这,难道就是大人所说的‘与民争利’吗?”

“你……”严望川一时语塞,他没想到这个看似鲁莽的藩王,口才竟如此犀利。

朱衡根本不给他反驳的机会,他指着自己的手臂,将那染血的绷带展现在严望川面前:“您说我穷兵黩武。不错,我就是在穷兵黩武!因为我知道,跟草原上那些只认弯刀和拳头的豺狼,是没法讲‘子曰诗云’的!仁德,是需要刀锋来扞卫的!您只看到了今日,我的武器误伤了十个百姓,这的确是我的罪。但我的目标,是让未来,不会再有十万,百万的百姓,死在鞑靼的刀下!严大人,您久居京师,享受着太平安乐,可曾想过,我们这些边镇军民,是夜夜枕着刀枪睡觉的!”

“敢问大人,您是愿意看到我这‘浊流’,用雷霆手段,保境安民,震慑四夷?还是愿意让一位满口仁义道德的‘清流’,坐视边墙洞开,百姓涂炭?”

这一连串的反问,如同一记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严望川的心头。他一生坚守的黑白分明的世界观,第一次出现了一丝裂痕。他是一个纯粹的理想主义者,但他不是一个傻子。朱衡的话,虽然粗鄙,却蕴含着一种他无法反驳的,来自一线战场的冰冷逻辑。

就在严望川心神激荡,不知如何回应之时,朱衡忽然微微一笑,仿佛刚才那个咄咄逼人的人不是他。

“当然,光说不练,都是虚的。大人或许以为本王在巧言令色。”他拍了拍手,“正好,今日有远客在。王五,把日本使者请出来,拜见一下巡抚大人。”

很快,杉重矩和劝修寺晴右被带了上来。

朱衡对着一脸愕然的严望川,介绍道:“严大人,这两位,是来自东瀛日本国的使者。他们本是循着我大明丝绸、瓷器的名声而来。可来了之后,侥幸观摩了我镇西王府的新式军备。”

他顿了顿,看着杉重矩,意有所指地笑道:“然后,他们就改变主意了。现在,他们不光想买我们的瓷器,还想求购我们的‘妖器’,甚至,还想请购我们的儒家经典,回去‘教化万民’。严大人,您说,这算不算……也算是本王为朝廷,扬威海外,宣扬教化的一种方式呢?”

此言一出,严望川彻底愣住了。

他此来,是要治罪的。结果,罪证摇身一变,成了外交上的功绩?

杉重矩是何等的人精,他立刻明白了朱衡的意图,这是要拉他当挡箭牌!他心里把朱衡骂了一万遍,但面上却“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用一种极其夸张的、带着浓重口音的汉语,激动地喊道:

“上国天使在上!小臣杉重矩,拜见天使!我等东瀛小邦,久慕天朝上国之威仪!今日得见王爷殿下之神威,方知天朝兵甲之利,远非我等蛮夷所能想象!小臣恳请天使大人开恩,允我等购得神器,以镇国运!更恳请天使大人,赐下《论语》、《孟子》,让我等带回日本,学习圣人之道,沐浴天朝之仁德光辉啊!”

他一边说,一边砰砰磕头,姿态之卑微,言辞之恳切,简直闻者伤心,见者流泪。

一旁的劝修寺晴右,这位真正的京都公卿,看得目瞪口呆,一张老脸涨成了猪肝色,恨不得当场找条地缝钻进去。太……太丢人了!这粗鄙的武夫,把日本国的脸都丢尽了!

而严望川,这位铁骨铮铮的“清流”名臣,此刻的表情,精彩到了极点。

他感觉自己的世界观,正在被一辆失控的马车,反复碾压。

一个他眼中的“浊流藩王”,用他最鄙夷的“奇技淫巧”,不仅稳住了民心,还让远来的“蛮夷”,哭着喊着要买武器,顺便还要打包一份“儒家思想学习资料”?

这……这让他还怎么治罪?难道要跟皇上说,臣把代王宣扬国威、促进文化输出的好事给搅黄了?

严望川看着一脸诚恳的朱衡,又看了看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的杉重矩,只觉得一股浊气涌上心头,头一次,对自己坚守了一辈子的“清浊之辨”,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他知道,今天的这场交锋,他输了。输得莫名其妙,却又无力反驳。这个代王,根本不按常理出牌。他不是在跟你辩论经义,他是在用最赤裸裸的现实,来掀翻你的牌桌。

而朱衡,看着这位陷入自我怀疑的巡抚大人,心中并无多少得意。他知道,像严望川这样的人,一次的冲击是打不倒的。他只会回去,用更严苛、更细致的眼光,来审视自己治下的每一个角落,寻找真正的,可以一击致命的破绽。

与这种人的斗争,才刚刚开始。

与此同时,一匹快马,正带着一份加密的信报,在夜色中,朝着京城的方向,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