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壁关东城城墙,已然化作了血肉磨盘。
箭矢的尖啸、巨石砸落的轰鸣、滚木擂石滚动的闷响、金汁泼洒时的滋滋声、刀剑劈入骨肉的钝响、垂死者的哀嚎、双方士兵疯狂的呐喊……所有这些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巨大而恐怖的声浪,持续不断地冲击着每个人的耳膜,也冲击着他们的心理防线。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得化不开的血腥味、硝烟味、焦糊味以及金汁那令人作呕的恶臭,混合着戈壁滩上被扬起的尘土,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气味,无孔不入地钻入鼻腔,黏附在皮肤上,仿佛已经浸透了每一个角落。
秦海燕驻守的那段昨日被宋无双以生命为代价清空、又经连夜草草加固的缺口,此刻再次成为了狄虏攻击的重点。云梯如同附骨之疽,不断搭靠上来,狄虏士兵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食人鱼,前仆后继,沿着云梯向上攀爬,嚎叫着试图冲破这道用鲜血和生命构筑的防线。
她的“掠影”剑已经不知道挥出了多少次。剑锋因为饱饮鲜血而变得有些粘稠,原本明亮的剑身也蒙上了一层暗红色的污渍。她的手臂因为长时间高强度的挥剑而酸麻肿胀,虎口早已崩裂,鲜血浸湿了剑柄上的缠绳,每挥出一剑,都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她的内力在急速消耗,胸口如同风箱般剧烈起伏,呼吸间满是灼热与血腥的气息。
但她不能停。
她的眼神因为持续的杀戮而显得有些麻木,但眼底深处,那簇名为“坚守”的火焰,却从未熄灭。她如同一个不知疲倦的战斗机器,精准而高效地收割着每一个冒头的狄虏生命。剑光闪烁间,必有一名甚至多名狄虏惨叫着坠下城去,在她脚下堆积起更高的尸山。
然而,个人的勇武,在千军万马的战场上,终究有其极限。
她可以守住这个缺口一时,却无法扭转整个战场的颓势。
放眼望去,整个东城城墙,多处地段都陷入了惨烈的拉锯战。守军士兵虽然英勇,但在狄虏绝对优势兵力的持续猛攻下,伤亡极其惨重。许多地段的守军已经减员过半,只能勉强支撑。更可怕的是,守军的箭矢、滚木、擂石等守城器械,正在以惊人的速度消耗。负责搬运的民夫和辅兵,已经需要冒着生命危险,从更远的地方将这些沉重的物资运送上城,效率大减。
而狄虏,仿佛无穷无尽。
他们踩着同伴的尸体,无视惨重的伤亡,依旧如同潮水般,一波接一波地涌上来。他们的士气,似乎并未因为巨大的损失而低落,反而在某种狂热的信仰或者严酷的军法驱使下,变得更加疯狂。
尤其让秦海燕感到刺目的是,在狄虏攻城部队的后方,距离城墙约两百步的一处小土坡上,立着一杆醒目的狼头大纛。大纛之下,一名身材异常高大、穿着精致皮甲、外罩一件黑色狼皮大氅的狄虏将领,正手持一柄巨大的、闪烁着寒光的战斧,不断地挥舞着,发出各种指令。他声若洪钟,即便在震天的喧嚣中,也能隐约听到他那充满暴戾与催促的咆哮。
在此人的指挥下,狄虏的攻势显得极有章法,并非一味蛮干。他们时而集中兵力猛攻某一段城墙,时而又分散佯动,牵扯守军的兵力。更令人不安的是,这名狄将显然也是个悍勇之辈,他并非一直待在安全的后方指挥,而是不时亲自冲到前沿,甚至一度冲到云梯之下,用他那柄巨大的战斧,硬生生劈开了几名试图用长矛将他逼退的守军士兵!那狂暴的力量和凶残的手段,极大地鼓舞了狄虏的士气,也给守军带来了巨大的心理压力。
秦海燕亲眼看到,一名守军的队正,试图组织人手用弩箭狙杀此人,却被他敏锐地察觉,反手一斧,将射向他的弩箭劈飞,随即猛地掷出战斧,那沉重的斧头如同旋风般,竟然跨越了近百步的距离,狠狠地劈入了那名队正所在的垛口!虽然未能直接命中那名队正,但飞溅的碎石和恐怖的威力,瞬间将附近的几名守军吓得肝胆俱裂,阵型出现了短暂的混乱。
“哈哈哈!无能的南人!只会像乌龟一样缩在壳里!谁敢出来与我一战?!”那狄将收回亲卫捡回的战斧,发出猖狂的大笑,用带着浓重口音、却足以让附近城头守军听清的中原话,大声挑衅着。他那狰狞的脸上,充满了不屑与残忍。
这嚣张的挑衅,如同毒刺般,深深扎入了每一个听到的守军士兵心中。屈辱、愤怒、还有一丝难以掩饰的恐惧,在他们眼中交织。但他们都知道,此人勇武异常,且身处大军护卫之中,贸然出城挑战,无异于送死。
雷豹都尉气得双目赤红,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他死死攥着鬼头刀,恨不得立刻跳下城去,与那狄将拼个你死我活。但他身负守城重任,不能因一时意气而妄动。
秦海燕同样听到了那狄将的挑衅。她看着那名狄将在土坡上耀武扬威的身影,看着周围守军弟兄们那憋屈而愤怒的眼神,看着城下堆积如山的同胞尸体,一股难以抑制的怒火,混合着连日来积压的悲痛、仇恨与身为武者的尊严,如同火山般在她胸中轰然爆发!
她想起了那个被屠戮的边境村落,想起了那些眼神麻木的幸存者,想起了磐石寨的惨状,想起了至今昏迷不醒、生死未卜的六师妹无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就是这些残暴的狄虏!就是这些与幽冥阁勾结、犯下无数血债的畜生!
而眼前这个嚣张的狄将,正是这群畜生中的一员!不斩此獠,如何对得起死去的同胞?如何平息心中的怒火?如何提振这日渐低落的士气?
一股决绝的豪气,冲散了身体的疲惫与伤痛。她猛地一咬牙,将“掠影”剑从一个狄虏的胸口抽出,带出一蓬温热的鲜血,随即转身,对正在附近奋力搏杀的雷豹厉声喝道:“雷都尉!替我守住这里!”
说完,她不待雷豹回应,足尖猛地一点地,身形如同大鸟般掠过混乱的城头,向着位于这段城墙后方的指挥所方向疾奔而去!
她的动作迅捷如风,在尸山血海中几个起落,便已冲下了登城马道。沿途的士兵只看到一道火红色的身影一闪而过,带着一股一往无前的惨烈气势。
指挥所内,气氛比城头更加凝重。李慕云参将眉头紧锁,死死盯着沙盘上代表狄虏兵力的、密密麻麻的黑色小旗,听着外面震耳欲聋的喊杀声和不断传来的坏消息(某段城墙告急、箭矢即将用尽、某位军官阵亡……),脸色阴沉得几乎要滴出水来。他手中的令旗已经很久没有挥动,因为可用的预备队已经所剩无几,每一个决策都关乎着一段城墙的存亡。
“将军!东三段请求支援!他们快顶不住了!”
“将军!西二段滚木用尽!急需补充!”
“将军!伤兵营人满为患,王军医请求加派人手!”
坏消息接踵而至,如同重锤般敲击在李慕云的心头。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正准备下达指令——
“砰!”
指挥所的门被人猛地推开!一道火红色的、沾满血污的身影,如同旋风般冲了进来,带进一股浓烈的血腥与杀气!
正是秦海燕!
“李将军!”秦海燕的声音因为激动和急促而显得有些沙哑,但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让我出城!我去斩了那个耀武扬威的狄狗头目!”
此言一出,指挥所内瞬间安静了下来!所有军官都难以置信地看向秦海燕,仿佛在看一个疯子。
单骑出城,冲击万军之中,去斩杀敌军将领?
这简直是天方夜谭!是送死!
李慕云也是猛地一怔,他看向秦海燕。只见她浑身浴血,发丝凌乱,脸上沾满了烟尘和血渍,但那双明亮的眼睛,却如同燃烧的星辰,充满了炽热的战意与不容动摇的坚定。她手中的“掠影”剑还在滴着血,剑身微微嗡鸣,仿佛也在渴望着饮血。
“秦女侠……你……”李慕云张了张嘴,想要劝阻。他知道秦海燕武功高强,但城外是数万狄虏大军!个人勇武再强,又能如何?一旦陷入重围,便是十死无生!
“将军!”秦海燕打断了李慕云的话,她的目光扫过指挥所内那些面带惊容的军官,最后重新落在李慕云脸上,语气沉凝而快速,“我知此举凶险!但眼下形势,将军比我更清楚!守军士气已濒临崩溃,箭矢滚木即将告罄,若再无转机,铁壁关破城,只在旦夕之间!”
她伸手指向关外,声音提高:“那狄狗头目嚣张跋扈,视我关内无人!若能阵前斩之,必能极大挫伤狄虏锐气,振奋我军士气!即便不能扭转战局,也能为关城争取宝贵的喘息时间!海燕不才,愿以此残躯,搏此一线生机!请将军允准!”
她的话语,如同金石交击,掷地有声,带着一股视死如归的惨烈气概,震撼了指挥所内的每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