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门关内的临时匠作坊,设在一处被征用的富商大院的地窖里,阴暗、潮湿,却相对安全,能隔绝大部分敲打声和可能发生的意外。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煤烟、铁锈和汗水的混合气味,几盏昏暗的油灯勉强照亮了围在中央炉火旁的几张凝重面孔。
江辰半靠在一张铺着破旧兽皮的躺椅上,脸色依旧苍白,胸口缠着厚厚的绷带,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隐痛。但他拒绝躺在病榻上,执意要亲临现场。张崮和另外两个伤势较轻的老兵持弩在一旁警戒,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地窖入口和那几个被紧急召来的工匠。
炉火熊熊,映照着老铁匠周师傅沟壑纵横、满是愁容的脸。他手里拿着一块刚刚淬火失败的铁锭,摇着头,声音沙哑:“……都尉,不是小老儿推诿,实在是……办不到啊。”
他指着地上画着的简陋火炮草图,那粗长的炮管结构让这位经验丰富的老匠人也感到头皮发麻:“您要的这‘炮管’,如此粗长,还要中空,壁厚均匀……这非得是顶好的百炼精钢,用失蜡法整体浇铸,再由高手匠人一点点钻镗内壁,耗时数月乃至数年方可!就这,还十有八九会炸膛!”
他拿起另一块品质低劣、布满气孔和杂质的生铁料,语气绝望:“可咱们现在有什么?就这些!大多是收拢来的残破兵刃、百姓家的破锅烂铁,还有些军械司挑剩下的下等生铁料!脆得像饼,一敲就裂!用这个铸炮?怕是第一声响,就是送咱们自己上天!”
旁边的年轻学徒和另外两个铜匠也纷纷点头,脸上写满了畏惧和不可能。他们是匠人,不是疯子,更不是傻子。都尉的想法太过天方夜谭,简直是用他们的性命在开玩笑。
地窖内的气氛降到了冰点。希望的火焰刚刚燃起,就被残酷的现实狠狠踩灭。
张崮忍不住低声道:“都尉,要不……我们再想想别的法子?这太凶险了……”
江辰闭着眼睛,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因为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焦躁。周师傅说的每一个字都是事实,都是横亘在他面前,几乎无法逾越的技术绝壁。难道真的只能放弃?继续用血肉之躯去对抗蛮族的铁骑?
不!绝不能!
他猛地睁开眼,眼中布满了血丝,目光却锐利得吓人,死死盯着那跳跃的炉火,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运转。
整体铸造不行……材料不行……时间不够……那就绕过去!用已知的技术拼凑!用结构弥补材料的不足!
记忆的碎片在脑海中激烈碰撞、重组。早期火炮的发展史……青铜铸造……但铜料更稀缺……等等!还有一种过渡方案!在真正成熟的铸炮技术出现前,似乎有过……
他的目光猛地聚焦在角落里几根用来支撑地窖顶部的、粗厚的熟铁管上!那是从前院拆下来的排水管,壁厚但中空,材质比生铁稍好,但远达不到要求。
一个大胆、疯狂,却又在绝境中闪烁着微弱可行性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入他的脑海!
“我们不铸了!”江辰的声音陡然响起,打破了地窖的沉寂,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疯狂,“我们……‘箍’!”
“箍?”周师傅和张崮等人都愣住了,完全不明白什么意思。
“对!箍!”江辰挣扎着想要站起,张崮连忙上前搀扶。他指着那根熟铁管,“我们找不到足够好、足够大的材料做整个炮管,那我们就用小的、现成的拼!”
他拿起一根烧黑的木炭,在地上快速画了起来:“看!我们用这现成的铁管做内胆!它的内壁相对光滑,大小也合适!但它太薄太脆,承受不住火药力。”
接着,他在铁管外面画上一圈圈厚厚的铁箍:“我们烧红一块块厚实的熟铁板,趁热弯成圆弧,一层层、一圈圈地紧紧箍在这铁管外面!就像给木桶上箍一样!一层不够就两层,两层不够就三层!用最结实的铆钉铆死!冷却之后,这些铁箍就会死死缩紧,给里面的铁管提供巨大的支撑力,共同承受火药爆炸的力量!”
他越说越快,眼睛越来越亮,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我们不需要铸造一个完美无缺的整体炮管!我们做一个‘复合’的!用多层结构来分担压力!哪怕每一层材料都不完美,但叠加起来,就有可能达到要求!”
地窖里一片寂静,所有人都被这闻所未闻、匪夷所思的想法惊呆了。
周师傅张大了嘴巴,半晌才喃喃道:“这……这能行吗?箍得不紧,漏气了怎么办?受力不均,还是会炸啊!而且,这得多重?”
“所以需要计算!需要最好的手艺!”江辰目光灼灼地盯着周师傅,“周师傅,你是营里最好的铁匠!锻打、淬火、铆接,这些是你的看家本领!我们现在不追求射得多远多准,只要它够结实,能把东西轰出去,声音够大,能吓住蛮狗!哪怕只能打几百步,哪怕只能用几次,也足够了!”
他喘了口气,继续灌输信心:“重量不是问题,我们可以给它做个结实的木架车!关键是快!我们必须赶在蛮族下一次进攻前,至少弄出一门来!哪怕只能响一声,也能提振军心,吓破敌胆!”
周师傅看着地上那简陋却充满想象力的草图,又看看江辰那近乎疯狂却又无比坚定的眼神,再看看周围那些残破的铁料,浑浊的老眼里开始闪烁起一丝工匠特有的、面对挑战时的光芒和倔强。
他沉默地走到那根铁管前,用长满老茧的手仔细摩挲着,敲打着,掂量着。又拿起几块现有的熟铁料,在炉火里烧红,反复锻打,测试着它们的韧性。
地窖里只剩下风箱的呼哧声和铁锤的叮当声,所有人的心都悬着,等待着这位老匠人的决断。
良久,周师傅猛地将铁锤往地上一顿,吐出一口带着煤烟味的浊气,嘶声道:“娘的!老子打了一辈子铁,没干过这么悬乎的活儿!但是……都尉说得对!指望军械司那帮老爷,咱们早死绝了!靠自己!”
他眼中冒出狠劲:“干了!就按都尉说的法子!箍!老子就不信,这么多层好铁箍上去,还箍不住那点药劲!”
“好!”江辰苍白的脸上涌起一抹激动的潮红,“需要什么,尽管说!张崮,你带人全力配合!要人给人,要物找物!关内找不到,就去百姓家征调,打欠条!就说是我江辰借的!”
希望重燃!地窖里的气氛瞬间从绝望变为一种紧张的亢奋。
说干就干!整个临时匠作坊如同上紧发条的机器,疯狂运转起来。
周师傅带着徒弟们,开始处理那根作为内胆的铁管,仔细打磨内壁,测量口径。其他工匠则开始挑选韧性最好的熟铁料,切割成块,送入炉中煅烧。张崮带着伤兵,负责鼓动风箱,搬运材料,清理场地。江辰则强忍着伤痛,靠在躺椅上,用炭笔在木板上不停计算、画图,确定铁箍的层数、厚度、铆接的位置、药室的加强方案、以及最最关键的——火药配比和装药量!他必须将爆炸的威力控制在这简陋“炮管”的承受极限之内,多一点是自杀,少一点则毫无意义。
过程远比想象的艰难。
第一次尝试加热铁箍时,温度不够,无法完美地箍紧内管,留下了缝隙。第二次,温度太高,冷却后内管竟然被箍得微微变形。铆接时,力道稍有偏差,就可能造成应力集中,留下隐患。药室的加固更是难题,需要额外锻打厚实的铁板进行多层包裹。
每一次失败都让人心惊肉跳,每一次微小的进步都伴随着巨大的风险。地窖里不时响起铁器扭曲的刺耳声音和工匠们失望的叹息。气氛时而高涨,时而低落。
孙昊也曾奉命送来一批“征集”来的铁料,他看着地窖里那怪模怪样、层层箍铁的铁疙瘩,眼中闪过难以掩饰的讥诮和怀疑,但表面上依旧恭敬:“都尉真是奇思妙想,属下佩服。只是……此等利器,若试验时有所闪失,恐伤及都尉贵体……是否再谨慎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