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那林之孝家的带着人走远了,脚步声消失在夜色里。
晴雯立刻像只灵巧的猫儿般窜到门边,“哐当”一声将院门闩得严严实实。
她回转身,拍着手,脸上带着一种挣脱束缚的畅快笑意,走回来道:“可算是走了!这位管家奶奶,也不知在哪里沾了酒气,唠唠叨叨这半日,排场了我们一顿才好心满意足地去了。”
麝月正在收拾炕桌,闻言笑道:“你倒会编排。她虽唠叨,却也未必是恶意,不过是常提着醒儿,怕咱们行差踏错,闹出大不是来。这深宅大院的,原该如此。”
我见她们说笑,便道:“既关了门,咱们也自在些。依我说,不必团团围坐那大桌子了,怪拘束的。就把那张花梨木的圆炕桌子摆在炕上,大家挤着坐,又宽绰,又便宜,说话也听得真。”
众人都说好。于是七手八脚将那不大不小的圆桌抬到炕上。麝月和四儿便去端果子,用的是两个大茶盘,来来往往跑了四五趟,才将那四十碟果子悉数搬来。
两个老实婆子则蹲在廊下的火盆边,小心翼翼地用纱筛子筛那坛绍兴酒,怕有沉淀浊了酒液。
宝玉早已耐不住,嚷道:“天这般热,又关了门,咱们都把大衣裳脱了才好,也松快松快!”
众人听了都笑。晴雯睨了他一眼,道:“二爷要脱,只管脱你的。我们却还要按着规矩,轮流给你安席呢!”
宝玉连忙摆手,求饶似的笑道:“好姐姐,快别提安席了!这一套下来,只怕要安到五更天去!你们都知道,我最怕这些虚礼,在外头应酬是没法子,在自己屋里,还要拿这个来呕我,可真真是要我的命了!”
大家见他这样,都笑起来,道:“罢了罢了,今日寿星最大,都依你。”
于是,我们也就不再拘礼,纷纷卸去钗环正妆。一时,云鬓松挽,珠翠尽除,头上只随意挽着家常的纂儿,身上也都换了轻便的长裙短袄,褪去了白日里的华贵庄重,添了几分闺阁女儿的随意与娇慵。
宝玉早已脱了外袍,只穿着件大红绵纱的小袄子,靠在一个装满各色玫瑰、芍药花瓣的玉色夹纱新枕头上,那枕头鼓囊囊、香喷喷的。他拉了芳官,便要划拳。
那芳官也正嚷热,她今日打扮得格外别致。
身上只一件玉色、红、青酡绒三色缎子拼成的“水田”小夹袄,束着一条柳绿汗巾;底下是水红撒花夹裤,裤腿也散着;最奇的是头上,眉额处编着一圈细碎的小辫,总归至顶心,结成一根鹅卵粗细的大辫子,油光水滑地拖在脑后;右耳眼内只塞了个米粒大小的白玉塞子,左耳上却单戴着一个白果大小的硬红镶金大坠子。
这一身打扮,衬得她面如满月,眼似秋水,既有女儿的娇媚,又带着几分伶俐的男儿气。
众人看她与宝玉并肩坐在炕上,一个散漫,一个俏皮,都笑起来,说:“他两个倒像是一对双生的兄弟!”
我看着这情景,心里虽觉不妥,却也不忍扫兴,只一一替大家斟了酒,然后道:“且慢划拳。虽说不安席了,这头一杯酒,到底是个礼数。也不必敬,每人在手里,吃我们一口罢了。”
于是我便为先,将酒杯端至唇边,象征性地吃了一口。接着便是晴雯、麝月、秋纹、芳官、碧痕、小燕、四儿,依次下去,每人都这般吃了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