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接过那犹带着湿气和泥渍的裙子,点头道:“你放心,交给我便是。我拿回去仔细洗濯看看,若能洗净最好,若实在不能……也总不会叫它落到别人眼里,平白又惹出闲话来。”
香菱听我如此说,眼中感激之色更浓,对着我深深万福下去:“姐姐的恩情,我记在心里了。”
我方才拿着那脏了的裙子转身要走,却见香菱还站在那里,望着我与宝玉离去的方向,脸上犹带着几分羞惭与感激。
我朝她微微点头,示意她快回去,她方才万福一礼,匆匆往蘅芜苑那边去了。
回到怡红院,我将那污损的石榴红绫裙暂且收起,心里却还萦绕着方才的情景。
那“夫妻蕙”与“并蒂菱”,本是极好的兆头,偏偏撞上这污泥浊水,倒像是个不祥的谶语。
正暗自嗟叹,外头小丫头传话,说前面散了席,二爷回来了。
我忙迎出去,见宝玉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兴奋与怅惘的神情。他也不进屋,只站在院中那株西府海棠下,望着晚霞出神。
“二爷,”我走近,轻声问道,“前面都散了?姑娘们可都回去了?”
宝玉闻声回头,见是我,眼睛一亮,随即又黯淡下去,叹了口气道:“都散了。”
他顿了顿,像是忍不住,又低声对我说:“袭人,你说……这世上,怎么偏有这么多不如意的事?好好一个人,偏要受这等磨难。”
我知道他定是又想起了香菱的身世,便宽慰道:“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强求不得。香菱虽命途多舛,如今在薛姨太太屋里,也算是安稳了。”
“安稳?”宝玉摇了摇头,嘴角扯出一丝苦笑,“那薛大哥哥的性子……罢了,不说这个。”他忽然转换了话题,问道:“那裙子,你收好了?”
“收好了,”我点头,“明日我仔细洗濯了,若能洗净最好,若不能……再做打算。”
宝玉却道:“不必急着洗。那裙子……我瞧着,倒像是个见证。”
我闻言一怔,不解其意。见证?见证什么?见证香菱的窘迫,还是见证他宝二爷的怜香惜玉?
他仿佛看穿我的心思,低声道:“你想想,那‘夫妻蕙’,那‘并蒂菱’,原是多么清雅美好的东西,偏生就沾染了泥淖。香菱这个人,品貌心性,哪一样不是好的?可偏偏……唉!”
他又重重叹了口气,“我今日拿出那并蒂菱,原是想着凑个趣,宽慰她一下,谁知……反倒更添了伤感。”
我这才明白,他并非单单为了那条裙子,而是触景生情,由物及人,为香菱,乃至为许多像香菱这般命运不能自主的女儿们感到悲戚。他这痴病,怕是又犯了。
“二爷快别这么想,”我只好劝道,“不过是一条裙子脏了,换了便是。香菱方才不也说,多谢二爷想得周到吗?她心里是欢喜的。至于那些花草,不过是玩闹罢了,当不得真。”
正说着,麝月和秋纹从那边过来,见我们站在这里说话,笑道:“二爷和袭人姐姐说什么体己话呢?这晚风凉,仔细站久了着凉。”
宝玉这才收了愁容,勉强笑道:“没什么,看看这晚霞罢了。今儿这霞光倒好,只是红得有些太过,像是……像是用尽了力气似的。”
我们一同进了屋。晴雯正倚在熏笼上打络子,见我们进来,抬眼瞥了一下,又低下头去,嘴里哼道:“这一下午,可真真是忙得很,比那正经主子还忙呢!”
我知道她还在为芳官和后来香菱的事拈酸,也不理她,只吩咐小丫头们打水来给宝玉盥洗。
一时无事,我便坐在窗下,就着渐暗的天光,拿起那件脏裙子细看。那石榴红绫果然娇贵,泥水浸染处,颜色已然发暗,晕开一片,像是美人面上无端添了泪痕。
想起这料子是宝琴姑娘远道带来,宝钗和香菱一人一件,何等心意,如今却……也难怪香菱那般着急,宝玉那般慨叹。
“看什么呢,这么出神?”麝月凑过来,也瞧见了那裙子,咂舌道,“哎哟,污得这样!可惜了了的。香菱也真是,那么大个人了,还和小丫头们滚在地上闹。”
我轻声道:“也怨不得她。她们斗草玩闹,本是天真烂漫,谁知旁边有积水呢。”
“也就是你脾气好,”麝月道,“若换作别人,自己的新裙子肯随便借出去?还是给了那样一个人。”她后半句压低了声音。
我知道她意指香菱是薛蟠的人,身份尴尬。
我正色道:“这是什么话?香菱的为人,你们难道不知?最是老实厚道不过。她有了难处,我们能帮一把,原是应当的。难道还看着她在那里着急不成?况且,二爷开了口,难道我能驳回去?”
麝月见我如此说,便笑了笑,不再多言。
这时,宝玉盥洗已毕,换了一身家常衣服出来,见我们还在看那裙子,便道:“袭人,收起来罢,明日再说。倒是……那并蒂菱,我方才随手放在书案上了,你找个瓶子,用清水养起来,看能开几日。”
我应了,去他书房,果见那枝并头的菱花静静地躺在宣纸上,花瓣娇嫩,形态宛然。我寻了一个小小的定窑白瓷瓶,注了清水,小心地将它插好,放在窗前的矮几上。
暮色中,那并蒂的两朵小花依偎在一起,显得格外脆弱,又格外执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