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生探春姑娘正凝神棋局,她的一块棋眼看被宝琴逼入绝境,正算来算去,思忖着如何做活那两个眼。
她全神贯注,一只手伸在棋盒里,无意识地抓弄着那些冰凉圆润的黑白子,对阶下的动静竟是充耳不闻。
林之孝家的垂手站了半日,见三姑娘毫无反应,脸上不免有些尴尬。直到探春因思索太久,觉得口燥,回头想叫茶时,才猛然看见她们。
“林妈妈去而复返,是有什么事?”探春放下手中的棋子,端起茶盏,语气平和地问道。
林之孝家的这才如蒙大赦,忙指着阶下那磕头不止的媳妇回道:“回三姑娘,这是四姑娘惜春屋里小丫头彩儿的娘,如今在园子里当差。只是她这张嘴,很是不好,惯会搬弄是非。才我刚在外头听见她又在混说,细细问了几句,她说的话……奴婢都不敢学给姑娘听。依我看,这样的人,断乎留不得,竟要撵出去才是正理。”
探春听了,眉头微蹙,却先问道:“这样的事,怎不回大奶奶?”
林之孝家的忙道:“方才来的路上,顶头遇见大奶奶往姨太太那边去了,我已回过明白了。大奶奶说,既姑娘在这里,就叫回姑娘裁夺便是。”
探春沉吟片刻,目光转向一旁正安静观棋的平儿,又问:“怎不直接回二奶奶?”
平儿闻声抬头,她心思玲珑,知道探春是不愿越俎代庖,处置凤姐儿手下的人,便笑着接口道:“依我说,也不必特意去回二奶奶了,没得扰她清静。我一会儿回去,顺带说一声便是。既然林妈妈查实了她嘴不好,惹是生非,那就先撵了出去,等太太日后回来,再回明定夺也不迟。”
她这话,既全了探春的脸面,也给了凤姐儿足够的尊重,处理得滴水不漏。
探春闻言,点了点头,道:“既这么着,就按平姐姐说的办吧。”说罢,她的注意力便又回到了那胶着的棋局上,仿佛刚才只是处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林之孝家的得了准话,这才带着那连连谢恩、又面如死灰的媳妇退了出去。
这一切,虽发生在厅前,但那边的林姑娘和宝二爷站得近,想必也听了个大概。
只见林黛玉望着探春的方向,轻轻对宝玉说道:“你家三丫头,倒真是个乖人。虽叫她管着些事,倒也一步路不肯多走,分寸拿捏得极好。若是那起差不多的人,早就要作起威福来了。”
宝玉却摇了摇头,低声道:“你哪里知道。前些时你病着,她里里外外干了好几件大事呢。连这园子,也都分派了人管理,如今便是想多抬一根草也不能了。又蠲免了几件重叠的开支,单拿我和凤姐姐作筏子,禁约别人。她呀,最是心里有算计的,岂止一个‘乖’字了得。”
黛玉听了,若有所思,轻叹一声:“要这样才好。咱们家里,也太花费了。我虽不理庶务,但平日里冷眼瞧着,心里默默算计,总觉是出的多,进的少。长此以往,若不趁早省俭,只怕日后必有后手不接的那一天。”
她这话,说得极轻,却像一粒小石子,投入我的心湖,漾开圈圈涟漪。连不懂外务的林姑娘都看出了这隐忧……
谁知宝玉听了,竟浑不在意,朗声笑道:“凭他怎么后手不接,横竖也短不了咱们两个人用的就是了!”
他这话说得天真,却也带着一种不谙世事的残忍。
林姑娘听了,脸色微微一变,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言,竟什么也没再说,只默默转身,径直向厅内宝钗姑娘那边走去,寻她说话去了,留下宝玉一人站在花下,有些莫名所以。
我看着这一幕,心下黯然。
宝二爷他,何时才能真正明白这“后手不接”四个字的分量呢?而这满园的欢声笑语,又能持续到几时?
连史大姑娘那“宜会亲友”的喜兆,在这隐隐浮现的家族阴云之下,似乎也蒙上了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