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晴雯、麝月几人掩上房门,退至外间用饭。
屋内顷刻间只余下宝玉与芳官二人。廊下春日迟迟,微风穿过竹帘,带来些许草木清香,却拂不散我心下那点莫名的悬坠。
二爷单独留下芳官,所问无非是日间藕官烧纸的缘由,这本是桩小事,可我不知为何,总觉得那火光背后,牵连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沉重的东西。
屋内,想是静默了片刻。
我虽不在近前,却仿佛能看见宝玉如何蹙着眉,将午后如何被火光惊动,如何见藕官满面泪痕,如何急中生智以“杏花神托梦”的谎话替她遮掩,又如何受藕官暗示,特特来询问芳官这其中的原委,一五一十,细细地道来。
末了,他必是压低声音,带着几分不解与关切,追问那句关键:“……她祭的,究竟是何人?”
我竖耳细听,里间隐约传来芳官的声音,先是“噗嗤”一笑,随即又是一声轻叹,那声气里混杂着少女的天真与一丝难以言喻的感慨:“二爷问这个?这事说来,真是又可叹,又觉几分可笑。”
宝玉的声音便带了些急切:“如何又可叹又可笑?你快细细说来。”芳官的声音清脆起来,如同玉珠落盘,却又刻意压低,带着分享秘密的神秘:“二爷只当她祭的是谁?是她那死了的搭档,唱小旦的菂官。”
“哦?”宝玉的声音里透出理解,“原来是祭奠故友。这也是应当的,一份情谊难得。”
“情谊是不假,”芳官的语气变得微妙起来,带着一种过来人的洞察,“可若只说友谊,却又不是了。那藕官,心里存着个疯傻的想头呢。”
她顿了顿,似在组织言语,“她自己是小生,菂官是小旦,在戏台上,常日里做的便是夫妻。虽说那是假的,是戏文,可那曲词里的缱绻,排场上的温存,体贴入微,日日浸染下来,这两个痴人,竟把那假凤虚凰的情分,认了真,疯魔般地好了起来。便是下了戏台,寻常饮食起坐,两个人竟也是你恩我爱,形影不离,好得蜜里调油一般。”
我在外间听着,手中整理碗箸的动作不由得慢了下来。
这“假凤虚凰”,“疯魔般好了起来”,字字句句,不知怎的,竟像细针般,轻轻扎在我心口上。
台上演的,台下竟当了真……这情景,何其熟悉?
芳官继续说着,声音里带了真实的惋惜:“后来菂官一病,就那么没了。藕官当时哭得死去活来,肝肠寸断,人都瘦脱了形。至今念念不忘,所以逢年过节,或是心有所感,便要偷偷祭她一番,这才有了今日之事。”
宝玉默然,想来也是唏嘘。
却听芳官话锋一转,又道:“说来更奇的是,后来班子里补了蕊官来顶菂官的缺,藕官待那蕊官,竟也是一般的温柔体贴,呵护备至。我们起初还笑她,说她得新忘旧,薄情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