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姨妈这步棋下得巧妙,既全了体面,又试探了各方反应。
夜色渐浓,我点上灯烛。宝玉依旧坐在窗前,月光照着他清瘦的侧脸。
我知道,从邢岫烟定亲的这一刻起,这怡红院里的夜晚,将会愈发漫长。
第二日,我正陪着宝玉在沁芳亭边散步,忽见薛蝌和邢岫烟一前一后从桃林小径走来。
二人隔着三五步远,薛蝌偶尔回头说句话,邢岫烟便微微颔首,脸颊泛起淡淡的红晕。
你瞧他们,宝玉轻声道,倒像是一对画儿上的人。
我细看那邢姑娘,见她比初来时清减了些,身上的藕荷色裙子虽洁净,袖口却有些磨白了。她走路的姿态极雅重,不像有些姑娘那般扭捏作态。
邢姑娘这些日子似乎拘谨了许多。我低声道。
宝玉叹道:她原是个知书达理的,如今定了亲,自然要避嫌。
正说着,湘云从另一边蹦蹦跳跳地过来,见到这情形,故意高声笑道:好一对璧人!怎么不并肩走?
邢岫烟的脸霎时红透了,忙加快脚步往潇湘馆方向去了。薛蝌也略显窘迫,对湘云拱拱手便转身离开。
湘云跑到我们跟前,撇嘴道:这邢姑娘也太小心了,说句玩笑都受不住。
宝玉摇头:云妹妹莫要取笑她。她如今处境不易。
我深知宝玉这话里的意思。那日去给王夫人请安,偶然听见吴新登家的和几个婆子闲话,说邢岫烟的父母都是酒糟透的人,全靠邢夫人接济过活。如今虽定了亲,在府里的日子反倒更难了。
这日午后,我去给黛玉送新制的香囊,见宝钗正从潇湘馆出来。她手中拿着个空食盒,见了我微微颔首。
进到屋里,紫鹃正替黛玉梳头,低声说着:宝姑娘又送点心来,还问姑娘缺不缺冬天的衣裳。
黛玉对着镜子出神,轻声道:她总是这般周到。
我放下香囊,瞥见妆台上放着一本《金刚经》,书页已经泛黄,显然是时常翻看的。紫鹃悄声告诉我:这是邢姑娘前儿送来的,说是给姑娘解闷。
晚间伺候宝玉歇下时,我提起这事。宝玉沉吟道:邢姑娘自己尚且艰难,还能想着妹妹,可见是个真性情的。
可不是,我替他放下帐子,听说她连月钱都省着,还要贴补父母。
宝玉忽然坐起身:袭人,明日你悄悄送些笔墨纸砚去给邢姑娘。别说是我给的。
我应下了,心里却想,这府里上下,明里暗里接济邢岫烟的怕是不止一处。
次日去送东西,正遇见邢岫烟在梨香院外徘徊。见了我,她略显局促地福了福身子。
姑娘这是要去找宝姑娘?我问。
她轻轻摇头:不过是散步。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往院里瞟。
我知她定是遇到了难处,又不好开口。正要说话,宝钗从院里出来,见了我们,笑道:邢姑娘来得正好,我正要找你呢。
她拉着邢岫烟的手进屋,我随在后面。宝钗从柜中取出一件崭新的湖色锦缎斗篷,柔声道:前儿姨妈给了两件,我穿不了这许多,这件给你罢。
邢岫烟连连推辞:这怎么使得......
收着吧,宝钗将斗篷塞到她手中,如今天气转凉,你身子单薄,仔细着了凉。
我看着那斗篷,认出是前日薛姨妈特意让铺子里送来的,哪里是什么多出来的。宝钗这般用心,既全了邢岫烟的体面,又不敢让邢夫人知道,怕落下闲话。
从梨香院出来,邢岫烟抱着斗篷,眼中泪光闪烁。她低声道:宝姐姐待我如此......真不知如何报答。
我轻叹:姑娘不必挂心,好生保重自己才是。
回到怡红院,宝玉正在作画。见我回来,他放下笔问:东西可送到了?
送到了。我将见闻细细说了。
宝玉沉默良久,忽然道:这府里看似繁华,实则最是势利。邢姑娘这般处境,倒让我想起......
他话未说完,但我知道他想起的是黛玉。同样是寄人篱下,同样要仰人鼻息度日。
几日后,我在穿堂遇见邢岫烟,见她发间别了一支崭新的玉簪,衬得她愈发清雅。后来才知是探春送的,说是贺她定亲之喜。
这大观园里的姑娘们,表面上和和气气,暗地里却各有各的难处。宝钗的接济,探春的赠礼,乃至宝玉暗中相助,都不过是这深宅大院里一点微弱的暖意。
而邢岫烟的亲事,就像一面镜子,照出了这府里人情冷暖的真实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