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晨光透过茜纱窗,我正伺候宝玉梳洗。麝月捧着漱盂过来,见他眼下犹带青影,忍不住道:怪道老太太常嘱咐,小人屋里不可多有镜子。人小魂不全,照多了镜子,睡觉容易作胡梦。
我接过茶卤,轻声道:如今这大镜子正对着床,有时记得放下镜套还好,天热人困时,哪里想得到。
宝玉漱了口,神色恍惚地道:昨夜合上眼,仿佛又看见那个园子......
一语未了,只见玉钏儿匆匆进来:太太叫二爷过去呢。
王夫人院里,几个小丫头正忙着收拾礼盒。见宝玉来了,王夫人含笑道:快换身见客的衣裳,随我去甄府拜会。
宝玉一怔:今日就去?
甄夫人特意下了帖子。王夫人替他理了理衣领,你不是一直想见见那个宝玉?
我忙回怡红院取来那件石青缂丝箭袖,又配了白玉腰带。宝玉更衣时,手指微微发颤,我知他心中忐忑。
二爷放宽心,我替他正了正冠带,不过是寻常走动。
他却低声道:若真见着那个宝玉,我该说些什么?
甄府离荣国府不远,不过隔了两条街。门前的石狮子与荣国府一般威严,只是门楣上的匾额略新些。早有管家迎出来,笑着引我们进去。
穿过抄手游廊,但见庭院布置与荣国府颇有几分相似。同样的假山池塘,同样的垂花门,连廊下挂着的画眉鸟,都似曾相识。
甄夫人年在四十上下,穿着绛紫色遍地锦褙子,笑吟吟地迎出来。寒暄间,她的目光不时落在宝玉身上,带着几分探究。
听说府上的哥儿与犬子同名?王夫人笑问。
甄夫人点头:正是。更巧的是模样性情也都相似。说着吩咐丫鬟,去请宝玉来。
我站在宝玉身后,感觉到他的脊背微微绷紧。须臾,只听脚步声由远及近,帘栊一掀,走进一个少年。
但见他穿着月白绫袄,外罩石青坎肩,发束金冠,眉眼清俊,竟与宝玉一般无二。连走路的姿态,微微含笑的唇角,都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两个宝玉对视的刹那,满室寂静。我见我们家宝玉怔在原地,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衣带。
这位就是荣国府的宝玉?甄家宝玉含笑作揖,声音清越,久闻大名。
宝玉忙还礼,却一时语塞。甄夫人笑道:你们年轻人自去说话罢,不必在这里拘着。
二人退出花厅,在廊下站着。我远远瞧着,见他们起初还有些生分,不过一盏茶的工夫,竟已说得投机。
你也爱读《南华经》?我们家宝玉惊喜道。
最喜《逍遥游》一篇。甄家宝玉笑道,只是家严常说这些书不是正道。
可不是!我们家宝玉抚掌,我父亲也是这般说。
我看着两个相貌相同的少年并肩而立,一个侃侃而谈,一个频频点头,竟分不出谁是谁来。忽然想起那日宝玉的梦,心中隐隐不安。
午宴时,甄家宝玉特意坐在我们家宝玉身旁。二人时而低声交谈,时而相视而笑。王夫人与甄夫人交换了个欣慰的眼神。
难得他们这般投缘。甄夫人笑道。
王夫人点头:可见缘分不浅。
席间,我注意到甄家宝玉的一个小动作——他说话时总爱轻轻摩挲腰间的一块玉佩,这习惯与我们宝玉一模一样。
宴罢,甄夫人又留吃茶。两个宝玉移到窗前下棋,我站在一旁伺候。但见棋局变幻,二人旗鼓相当。
这一着妙极。甄家宝玉执子沉吟,倒让我想起前日做的一个梦。
我们家宝玉抬头:什么梦?
梦见到了一个园子,遇见几个丫鬟,都叫我臭小厮甄家宝玉笑道,还有一个妹妹病了,我在梦里急得什么似的。
我手中茶壶微微一颤。我们家宝玉神色骤变,棋子地落在棋盘上。
怎么?甄家宝玉诧异。
没......没什么。我们家宝玉强笑道,这梦倒有趣。
回府的路上,宝玉一直沉默。王夫人以为他累了,吩咐好生伺候歇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