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钏儿闻声猛地抬头,见是他,慌忙用袖子擦泪,语气却带着一股说不出的怨怼:“凤凰来了,快进去吧!再一会子不来,里头都反了!”她眼圈通红,声音哽咽。
宝玉被她一噎,一时说不出话,只讪讪地笑了笑,便转身匆匆进了厅里。
我留在原地,看着玉钏儿迅速擦干眼泪,又恢复成那个低眉顺眼的大丫鬟模样,仿佛方才的失态只是我的错觉。
可她那双哭红的眼睛里,分明藏着难以言说的痛楚和恨意?我忽然想起,今日也是金钏儿的生忌。宝玉这般偷偷出府,素衣白马,莫非……竟是去了……?
花厅里早已是另一番天地。贾母、王夫人等人见了宝玉,真如得了凤凰一般,又是骂又是疼,百般哄劝。
宝玉只拿北静王府爱妾没了的话搪塞过去。贾母虽发狠说要告诉老爷打他,可见他回来,那点气早被欢喜淹没了。
我忙上前伺候,替他布菜斟酒。他却有些心神不宁,目光时常飘向姊妹们坐的那一席。
当日演的是《荆钗记》,放到“男祭”一折,讲那王十朋江边祭奠亡妻。贾母、薛姨妈等都看得心酸落泪。我正留意着宝玉神情,忽听林姑娘清凌凌的声音响起,是对着宝姑娘说的:
“这王十朋也不通的很,不管在那里祭一祭罢了,必定跑到江边子上来作什么!俗语说‘睹物思人’,天下的水总归一源,不拘那里的水舀一碗,看着哭去,也就尽情了。”
席间微微一静。宝姑娘端着茶盏,只微微一笑,并不接话。
我却看见宝玉拿着酒杯的手抖了一下,酒液险些洒出来。他猛地转过头,像是要说什么,最终却只是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然后高声笑道:“这酒好,我敬凤姐姐一杯!”
他笑得格外响亮。我站在他身后,看着他刻意挺直的脊背,心里那点模糊的猜测渐渐清晰,却也更沉更凉。
林姑娘那话,听似批评戏文,何尝不是一种机锋暗藏的点破?她那般七窍玲珑心,莫非……也猜到了什么?
而宝玉这过激的反应,更像是被说中了心事。那“天下的水总归一源”……他今日去的,莫非真是有水之处?
凤姐儿被众人灌酒,已是酒沉了,脸上笑着,眼神却已发直,强撑着场面。尤氏亲自斟酒,赖嬷嬷等也来敬,鸳鸯更是逼着她喝了一满杯。
我看她脸色渐渐不对,忙上前低声对尤氏道:“珍大奶奶,二奶奶怕是真不行了,且让她歇歇吧。”
尤氏笑道:“就你心疼二奶奶。”却也没再强劝。
凤姐儿起身要去洗脸,脚步已有些虚浮。我忙上前扶住她,触手只觉她胳膊冰凉,心里咯噔一下。
今日这生日,表面热闹风光,底下却似有一股暗流,裹挟着不为人知的秘密、无法言说的悲恸和强颜的欢笑,湍急地冲向一个未知的方向。
我扶着凤姐儿往外走,经过宝玉身边时,见他正望着戏台,眼神却空茫茫的,仿佛透过那悲欢离合的戏文,看到了另一些更真切、也更残酷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