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端着药盏从怡红院出来,正要往小厨房去,忽见竹影深处立着个水红身影。
仔细一瞧,竟是林姑娘独自站在花阴下,远远望着怡红院方向出神。
日光透过枝叶斑驳照在她身上,那单薄身子像是要化在光影里似的。
我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李纨、迎春、探春、惜春诸位姑娘正从院里出来,三三两两说着话散了。
唯独不见凤姐儿——这倒奇了,凭她再多事,这等场合必定要来讨好的。
正想着,忽见一群人簇拥着往怡红院来。贾母扶着凤姐儿的手走在前头,邢夫人王夫人紧随其后,周姨娘并丫鬟媳妇们跟了一路。
这般阵仗,显是方才老太太歇过中觉,特地来看宝玉了。
我瞥见林姑娘望着这群人,眼泪扑簌簌落下来,忙侧身躲到山石后。只见她举袖拭泪时,连手腕都在发颤。
忽听紫鹃从后头走来:“姑娘吃药去罢,开水又冷了。”
林姑娘却恼道:“我吃不吃,管你什么相干?”话音未落,自己先咳嗽起来。
紫鹃忙替她拍背,软语劝道:“咳嗽才好了些,又不吃药了。如今虽是五月天,到底潮气重,站了这半日,仔细腿酸。”
这话倒提醒了林姑娘,她怔了怔,方觉出腿软来,只得扶着紫鹃一步步往回走。那水红裙裾拂过青苔,留下浅浅的湿痕。
我正待转身,却见薛姨妈同宝姑娘也从那边来了。宝姑娘眼睛微肿,却仍端正着仪态,扶着母亲缓缓而行。
经过我藏身的山石时,我听见薛姨妈叹道:“你哥哥那个孽障,早晚气死我……”
宝姑娘声音低低的:“妈且宽心,哥哥已经知错了。”
她们进院后,我才端着药盏往厨房去。路上遇见个小丫头蹦跳着过来,见我便道:“袭人姐姐可知道?方才薛大爷给宝姑娘赔罪,说要给她炸项圈、添新衣,宝姑娘只是不要。”
我点点头,心下却想:宝姑娘哪是真不要,不过是等着人再三地劝。这般心思,倒比直来直去的林姑娘难捉摸得多。
煎药时,我望着炉火出神。忽然听见潇湘馆那边传来鹦鹉学舌的声音,念的竟是“侬今葬花人笑痴”。小丫头们笑道:“林姑娘又在教鹦哥念诗了。”
我添了把柴火,药罐里咕嘟咕嘟冒着热气。这园子里的姑娘们,个个都像这药似的,瞧着清澈,底下的滋味却只有自己知道。
忽见紫鹃匆匆走来,见我便问:“可瞧见我们姑娘的绢子没有?方才在园子里丢了。”
我摇头说没见着,她急得跺脚:“那是老太太上月赏的,上头还绣着姑娘的名儿呢!”
正说着,一个小丫头跑来,手里举着块绢子:“紫鹃姐姐,可是这个?在蔷薇架下捡着的。”
紫鹃接过一看,顿时脸色变了。我瞥见那绢角绣着个“黛”字,下头却沾着几点暗红的印子,像是胭脂,又像是血。
我俩对视一眼,都噤了声。
药煎好后,我端着往怡红院去,却在蔷薇架下撞见个小丫头正偷偷抹泪。细看是潇湘馆的春纤,手里紧紧攥着个荷包。
“怎么躲这儿哭?”我轻声问。
春纤吓得一跳,见是我才抽噎道:“我们姑娘昨夜咳血了,紫鹃姐姐不让声张。方才太医来瞧,开了新方子,里头要用上等人参。可库房说最近支用太多,只给些参须……”
我心中一惊,忙问:“老太太、太太可知情?”
春纤摇头:“姑娘不让告诉,说横竖是老毛病。”
她摊开手心,荷包里果真是些零碎参须,“这哪够用药呢?紫鹃姐姐急得没法子,正要拿自己的镯子去外头当些好参来。”
我按住她的手:“糊涂!这样大事也瞒着。人参的事我来想办法。”
春纤千恩万谢地去了。我站在原地,只觉手里的药盏越来越沉。
回到怡红院,宝玉正醒着,见我便问:“方才外头谁在哭?”
我勉强笑道:“是春纤摔了茶盏,怕回去挨说。”见他还要追问,忙岔开话,“二爷可觉着好些?”
宝玉却望向窗外:“林妹妹今日可来过?”
我正斟酌答话,忽见麝月掀帘进来,脸色古怪:“袭人姐姐,琏二奶奶屋里的平儿姑娘来了,说有事相商。”
平儿正在廊下等着,见我便拉我到背人处:“方才库房来回,说潇湘馆要支人参,我查了账本,这个月竟已支了三两。按理说不该再多给,但……”
她压低声,“我瞧那方子上写着‘急补元气’,怕是林姑娘不好。”
我心头一紧:“可通报太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