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瞬间凝滞了。方才还在收拾残局的秋纹、麝月、碧痕几个,动作都僵住了,惊慌的交换着眼色。最终是麝月硬着头皮,垂着眼,低声答道:“回二爷,那酥酪方才李奶奶进来见了,气头上就给吃了。”
宝玉脸上的笑意瞬间退得干干净净,眉头紧紧锁起,一层怒意浮上眼底,声音也沉了下来:“吃了?那是特意留给袭人的!怎么……”愠怒在他清澈的眸子里迅速聚集,眼看就要发作。
那碗酥酪!我早起就看着小丫头子们小心翼翼地将鲜奶、米浆、糖霜按比例调好,守着红泥小炉用文火细细炖了半个时辰,又特意嘱咐用暖桶温着,就为等我回来尝一口热乎香甜的……
一股委屈混合着难言的怒气直冲喉头,堵得发涩发紧。李嬷嬷那句“什么阿物儿!”又在耳边炸响,与眼前这尚未收拾干净的狼藉交织在一起,像无数细密冰冷的针,密密匝匝地扎在心尖上。
然而,目光触及宝玉那即将喷薄而出的怒色,扫过秋纹她们噤若寒蝉、惶然无措的脸,再想到李嬷嬷方才那倚老卖老的蛮横架势——我用力将那翻江倒海的情绪死死压回心底深处。
“哦!原来是留的这个?难为二爷和姐姐们还费心想着,一直替我温着。快别提它了!”我摆摆手,语气轻松,“前儿我尝着是觉得香甜好吃,可谁知吃下去就闹起肚子来,翻江倒海地疼,足足折腾了半宿,非得吐干净了才罢休。想是这东西性寒,我脾胃弱,受不住。她老人家吃了倒正好,这东西性寒,搁久了也白糟蹋。”
我极其自然地伸手,用指尖轻轻拂开宝玉袖口沾上的一点浮灰,顺势将他那条因愠怒而微僵的手臂往旁边带了带,动作亲昵而流畅,“这会子倒只想吃点清淡温和的,风干栗子最好,又香又粉糯。二爷,你横竖这会儿闲着,替我剥几个可使得?我去把床铺收拾暖和了,夜里寒气重,仔细着凉。”
“当真闹得那么厉害?怎么不早说!那往后可再不许沾这些奶腥子东西了!”他立刻被引开了心神,转身就朝放着攒盒的多宝格走去,嘴里还絮絮叨叨着,“栗子好,温补的,养胃。你快去铺床,这个包在我身上,定给你剥得干干净净。”
我转身走向内室那张宽大的花梨木拔步床,背对着外间摇曳温暖的烛光。脸上那点强撑的笑意如同退潮般迅速消失,无影无踪。铺床叠被的手指依旧平稳利落,带着多年训练出的熟稔,将锦被四角掖得方正妥帖,一丝褶皱也无。
走到窗边凉榻旁整理散落的靠枕,我俯下身,声音压得极低,只够榻上那团锦被里的人听见:“还装死呢?一个老背晦的糊涂人,也值当你气成这副模样?躺久了,骨头缝里都钻进寒气,回头嚷着骨头疼,夜里谁替你值夜挨冻?”
被子里那僵直的身影几不可察地微微动了一下。半晌,才从被底挤出一句闷闷的、带着冷意的话:“哼,就你会当贤良人!一碗酥酪罢了,‘糟蹋了’?话说得真真漂亮!”
我不再理会她话里的刺,只专注于将榻上揉皱的锦褥仔细抚平。外间传来栗壳碎裂的轻微“噼啪”声,一声接一声,是宝玉在灯下认真又笨拙地对付着那些坚硬的栗子壳。丫头们轻手轻脚地继续收拾残局,捡拾地上的骨牌,清扫满地的瓜子皮。
指尖无意识地触到凉榻角落散落的一本书。拾起来一看,是晴雯白日里翻看的《牡丹亭》。书页被一只打翻的茶杯浸湿了大半,皱巴巴地粘在一起,墨迹晕染开来,模糊了“惊梦”、“寻梦”的字样,只留下一团化不开的、深色的污迹,如同一个难堪的疮疤。我轻轻抚过那团湿冷狼藉的书页,指尖沾上一点微黏的墨痕。
原来这深宅大院里维持的体面与平静,从来都是靠无数个“糟蹋了”、“不值什么”、“别计较”堆砌起来的。我们这些“毛丫头”们珍视的物件、小小的期盼,连同那一碗温热甜香的酥酪,都不过是主子们随手可弃、老奴们借机倾泻怨气的由头。
我慢慢缩回手,在渐次昏暗下来的光线里,将指尖那点凉而黏的墨痕,在素色的细棉裙裾上,用力地擦拭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