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三刻,洛阳城还沉浸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中,唯有皇城南宫的宫墙之上,巡逻卫士手持的火把,如同一条蜿蜒的火龙,在寂静中无声游弋。
德阳殿东暖阁内,灯火早已通明。刘宏换上了一身半旧的青色细麻深衣,腰间系着一条普通的牛皮革带,头上戴着顶常见的黑色幞头,脚下是一双厚底千层布的麻鞋。他对着那一人高的铜镜照了照,镜中人面色平静,眼神深邃,除了那过于挺直的脊梁和久居人上、难以完全掩饰的气度,看上去倒像是个家境尚可、游学在外的普通士子。
“陛下,一切已准备妥当。”荀彧同样换上了一身朴素的文士长袍,走了进来,低声禀报。他手中还拿着两顶带着轻纱的斗笠,“京畿之地,认识陛下天颜者虽不多,但为防万一,还是稍作遮掩为好。”
刘宏接过斗笠,却没有立刻戴上,只是拎在手里,淡淡道:“文若,你说,朕坐在那九重宫阙之内,听着四方奏报,看着那些经过层层润色的文书,与今日朕亲眼走出去看到、听到的,会有几分相同?”
荀彧微微躬身,言辞谨慎:“奏报乃管窥之见,纵有御史暗行补充,亦难免失之偏颇。陛下圣心独运,欲亲眼印证新政成效,体察真实民情,实乃天下苍生之福。”
刘宏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福不福的,且看过后再说。走吧,趁这天还没亮。”
他没有惊动任何仪仗,甚至没有通知守卫宫门的羽林军官,只在荀彧和两名同样扮作随从、实为顶尖好手的暗卫陪同下,从南宫一处专供低级官吏和杂役出入的侧门,悄然融入了洛阳城尚未苏醒的街巷阴影之中。
五月的晨风,带着一丝凉意和泥土的气息。穿过几条寂静的坊道,越靠近南市,空气中的活气便渐渐浓郁起来。
天色微熹,南市巨大的辕门刚刚开启,早已等候在外的商贩、农夫、脚夫们便如同开闸的洪水般涌入。挑着时鲜蔬菜的老农,赶着装载谷物麻袋的牛车,提着鸡鸭笼子的妇人,推着独轮车贩卖陶器的小贩……人声、牲畜声、车轮碾过石板路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喧闹而充满生机。
刘宏戴上斗笠,轻纱遮面,与荀彧混在人群中,缓步而行。他的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四周。
市场入口处,设有官府的“平准署”分点,悬挂着巨大的木牌,上面用清晰的字体写着今日官定的小麦、粟米、盐、布等基本物资的“指导价”。几名胥吏坐在案后,旁边放着标准的斗、秤。
一个粗手大脚的中年汉子,扛着一袋新麦,走到平准署案前,声音洪亮:“官爷,俺这麦子,按今儿的牌价,能换多少盐?”
那胥吏抬头看了他一眼,语气还算平和:“自己看牌子,一斗上等新麦,换官盐三斤。把你的麦子倒进官斗里,刮平了看。”
汉子依言而行,官斗装满刮平,不多不少。胥吏验看麦子成色,点了点头,从身后取出标准的三斤官盐包,递给汉子,同时在一个厚厚的账簿上记录了一笔。整个过程,干脆利落,没有多余的盘剥,也没有以往的呵斥刁难。
汉子接过盐,黝黑的脸上露出朴实的笑容,嘟囔了一句:“还是这官价公道,前些年让那些黑心粮商坑惨喽……”说完,扛起盐袋,心满意足地走了。
刘宏在一旁静静看着,微微颔首。糜竺做事,果然得力。均输平准,稳定物价,惠及底层,这便是新政最直观的成效之一。
他们继续往里走。市场内,摊位井然有序,按照售卖物品种类划分区域。有市掾吏带着几名差役在巡逻,维持秩序,处理一些小纠纷。刘宏注意到,这些吏员虽然神态依旧有些倨傲,但行事似乎规矩了不少,至少没有看到公然索要“市税”之外的孝敬。
在一个售卖农具的摊位前,刘宏停下了脚步。摊位上摆着的,并非全是旧式耒耜,竟有不少是形制统一、带着明显标准化痕迹的新式铁锸、曲辕犁,甚至还有小巧轻便的耧车模型。
“老丈,这新犁,好用么?”刘宏操着一口略带吴语口音的官话,上前搭讪。这是他刻意模仿的,以减少被人识破的风险。
卖农具的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匠人,皮肤黝黑,手指粗糙,但眼神清亮。他见刘宏像个读书人,客气地回道:“这位郎君好眼力!这是将作监大匠陈墨陈大人督造的新家伙,用的是好铁,分量轻,入土深,还省力气!比俺们以前自己打的那笨家伙强多了!就是价钱…稍微贵那么一点点,但耐用啊!”
“哦?朝廷推广的?”刘宏故作好奇。
“是啊!”老匠人来了兴致,“官府有令,各郡县工坊都可按图打造,俺这是从河南尹官坊里批出来的,质量有保证!听说啊,陈大人还在琢磨能一边开沟一边下种的‘代田耧车’,要是成了,那可真是了不得的宝贝!”老匠人话语间,对那素未谋面的陈墨,竟带着几分推崇。
刘宏与荀彧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欣慰。陈墨的格物之学,终于开始从宫廷走向民间,惠及农桑了。这便是科技的力量,潜移默化,却根基深厚。
离开喧嚣的南市,两人信步由缰,走向靠近城墙的普通民坊。这里的房屋明显低矮破旧许多,街道也狭窄逼仄,但令人意外的是,环境却颇为整洁。以往随处可见的垃圾、污水横流的现象大大减少,甚至有老人拿着扫帚,在自发地清扫门前的巷道。
“看来,‘街巷清扫令’和那‘公共卫生十条’,念,结合汉代实际,通过尚书台颁布的几条简单法令,要求各里正督促保持坊内清洁,定期清理垃圾,并尝试推广饮用开水。
荀彧点头:“初始时,民间多有不解甚至怨言,认为多事。但去岁洛阳未有大的疫病流行,百姓切身感受到好处,如今抵触已少了很多。只是…彻底改变积习,非一日之功。”
正说着,路过一处小小的街角空地,只见一群年纪不等的孩童,正围着一名穿着干净长袍的老者。老者面前立着一块简陋的木板,上面用木炭写着几个简单的字。
“……‘人’,一撇一捺,相互支撑,是为‘人’。‘忠’,心中始终装着君王、国家,是为‘忠’……”老者声音沙哑,却教得认真。
刘宏驻足,有些诧异。这并非官学,看老者的打扮和场所,更像是…私塾?
一个在旁边看着的妇人见刘宏好奇,主动搭话道:“这位郎君是外地来的吧?这是俺们坊的王老爹,以前在大户人家做过账房,认得几个字。如今朝廷不是鼓励兴学嘛,虽说官学俺们娃子还进不去,但里正说了,认得字总比当睁眼瞎强。王老爹心善,便每日抽空教坊里的娃子们认几个字,也不收钱,大家偶尔送点吃食表表心意。”
刘宏心中一动,问道:“朝廷…还有这说法?”
妇人笑道:“可不是嘛!听说啊,是宫里那位少年天子下的旨意,说要让天下人多读书明理哩!虽说现在也就认几个字,但总是个盼头不是?俺家那小子,学了几个月,都能看懂官府贴的告示了!”
刘宏沉默地点了点头。普及教育,任重道远,但这颗种子,似乎已经开始在民间悄然发芽。他看了一眼那些眼神明亮的孩童,心中那份“任重道远”的沉重,似乎被注入了一丝暖流。
然而,阳光之下,必有阴影。
当他们穿过一条较为僻静的巷子时,一阵压抑的争吵声从一户半掩着门的人家里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