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离平静地听完苏文瑾的话,脸上从容的笑意反而更深了几分。他抬手示意激动的范寻先别急,自己则不紧不慢地走到大厅中央,目光扫过在场的人,坦然开口:
“苏学士提到《周髀》,这当然是经典。但经典里讲的,也未必就全是永远不变的真理。您说大地是平的,自古都这么认为。那么好,我有几个简单的问题,想请教您和各位。”
他稍作停顿,确保大家都在听,然后清楚地说道:
“第一,如果大地是平的,又没有边界,为什么我们往远处看,总看到尽头?
为什么古人会说‘天涯海角’?如果地真的是平的无边的,为什么船走远的时候,总是桅杆顶端最后消失?
为什么不是整条船一起变小直到看不见?——这不像极船正在驶过一个巨大圆弧的另一面吗?”
楼里响起一阵低低的议论。不少来自沿海或见过江河的人都不自觉点头,露出思索的表情。
范离没等苏文瑾反驳,就接着说:
“第二,如果大地是平的,为什么我们登高才能望远?站在平地,能看到十里;登上高台,就能看到百里。如果地真是平的,就算站得再高,远处的景物也只会被更远的挡住,视野怎么可能大幅增加?”
这一点几乎人人都有体会,质疑的声音明显低了下去。
“第三,”范离声音更稳了一些,“太阳和月亮都是圆的,为什么偏偏我们脚下的大地,就不能是圆的呢?”
“这……”苏文瑾一时语塞,脸涨得通红,竟接不上话。周围那些原本附和他的人,也大多沉默下来,表情犹豫。
范离的三个问题像石头投进水里,在摘星楼里掀起不小的波澜。不少亲眼见过行船的官员都愣住,喃喃自语“确实啊……总是先看见帆顶……”,这直观的经验让他们第一次对“天圆地方”产生了动摇。而“登高望远”更是每个人都体验过,强大的说服力让原本的质疑声快速消退。最后“日月皆圆”的比喻,更是打破了众人固有的思维,是呀,为什么大地不能是圆的呢?有人开始思考。
楚国使团中有人交头接耳,也有人陷入沉思。汉国这边,李观星忘了捻胡须,目瞪口呆地望着范离;工部的几位官员面面相觑,彼此眼中都是惊骇。年轻的范寻则激动得几乎控制不住。
苏文瑾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显然被范离这三个具体的问题问得有些难以应对,尤其是“船走远时桅杆最后消失”和“登高望远”,都是很多人亲眼见过的,很难反驳。但他钻研经典多年,信念根深蒂固,哪能轻易认输?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定下心神,再次开口。这次他不纠缠细节,而是抬手指向楼外虽看不见却人人心中存在的天空:
“范大人真是能言善辩!你这些话听起来好像有道理,其实都是唬人的!”苏文瑾提高音量,想用气势压人,“如果按你所说,大地是个圆球,悬在空中。那我问你——人怎么能稳稳站在上面不掉下去?这是第一点,完全违背常理,简直荒谬!”
他停顿一下,看了看周围人的反应,见一些原本动摇的人又露出怀疑的神色,心下稍安,继续抛出他自认为最关键的问题,语气更加严厉:
“第二,这一点你绝对没法解释!如果大地是圆球,怎么会有春夏秋冬四季变化?怎么会有南北冷热差异?《尧典》上说:日中星鸟,以殷仲春。日永星火,以正仲夏。宵中星虚,以殷仲秋。日短星昴,以正仲冬!这是天道运行,四季循环,各有其序,丝毫不乱!如果地是圆的,还在空中转来转去,怎么可能有这么规律的季节更替、节气变化?难道太阳月亮星星都围着你那个圆球转吗?这不是本末倒置、亵渎天道吗!”
苏文瑾越说越激动,仿佛抓住了范离最大的把柄,声音响彻整座楼宇。昼夜更替和四季轮回,确实是每个人最直接的体验,也是“天圆地方”理论似乎最能自圆其说的地方。
范离却依旧淡定,好像早就料到会有这个问题。他没有直接反驳苏文瑾引用的《尧典》,而是目光扫过桌案,最后落在一把用来煮茶的圆形陶壶上。他慢慢走过去,把壶里剩的茶水倒干净,又拿过一盏明亮的油灯,放在桌子正中央。
“苏学士问得好!昼夜交替、四季轮回,确实是天地的基本规律。”范离语气平和而清晰,他托起那把圆肚茶壶,“这个壶的圆肚子,就像我们脚下的大地。”随后,他点亮油灯,“这盏灯发光,就暂且当做天上的太阳。”
他一手平稳托着茶壶,让壶身缓缓自转。
“如果大地真像我说的,是一个圆球,而且不是静止的,而是像这把壶一样,每天自己从西向东转一周……”他边说边让茶壶匀速转动,“那么,对着灯的这一面,是不是就是‘白天’?”壶的一侧被灯光照亮。
“背对灯的这一面,是不是就是‘夜晚’?”壶的另一侧笼罩在阴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