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子贺眼皮微抬,目光平淡地掠过范离,落在那些正散去的官员身上,沉默了两息,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不低:“范少卿雷厉风行。太常寺四百余众,一朝去其大半。礼乐诸事,最重传承与规制,如今仅凭百十余人,日常点卯、案牍流转、器物保管、园囿维护……诸多繁杂职司,范少卿当真能保礼乐传承不失,规制运转无碍?”话中隐含质疑,更藏着无形的威胁——你坏了规矩。日后在这些事上,别让我抓住你痛脚。
范离岂会听不出弦外之音,他毫不示弱,笑容依旧,话锋却硬如金石:“高尚书明鉴!太常寺积弊已久,沉疴难起!人浮于事,养了大批闲冗!四百多人里,真正懂礼乐、干实事、守规矩的,三成都不到!”他声音微扬,带着不容置疑的批判:
“剩下那二百多人,所为何来?有的是尸位素餐,混吃等饷;有的是借着衙门,渔利自肥!此辈非但无助于传承,反成蠹虫,蛀蚀根基,虚耗国帑!如今太常寺自负盈亏,实在无力供养冗员,唯有精兵简政,去芜存菁。人贵专司,多则反成掣肘。”说完,他目光炯炯,直视高子贺。
高子贺嘴角几不可察地一抽。范离的反击直指上级失察,更点出“掣肘”二字,矛头隐隐指向自己。他脸色微沉,向前踏了半步,声音压得更低,寒意更甚:“官场之道,贵在圆融通达。有时路需众人共行,范少卿可曾想过,人多了路才能越走越宽,少了同行者,前边的路,会越走越窄!”
这是最直白的警告与威胁:得罪众人,你将孤立无援。
范离迎着高子贺的目光,不退反进,同样压低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滚刀肉的坦荡与决绝:“下官谢过高尚书金玉良言。只是,我这顶官帽,是被人硬扣到头上的,身无长物,唯剩这副皮囊和一颗赤胆。若有人觉得下官堵了他的路……”他顿了顿,嘴角咧开一个带着痞气的弧度,用手指轻轻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下官别无长物,说不得,只好用这颗不值钱的脑袋去撞上一撞!撞个头破血流,也在所不惜!”
这是赤裸裸的摊牌:鱼死网破,在所不惧!
高子贺微微歪头,目光在范离脸上逡巡片刻,仿佛在掂量那颗脑袋的分量。最终,他那张沉凝如水的脸上,缓缓绽开一个官场老油条式的标准笑容,仿佛刚才的剑拔弩张从未发生。
“呵呵!”他轻笑一声,语气转为长辈般的语重心长,“范少卿年轻有为,锐意进取,心系朝廷,本官甚是欣慰。太常寺积弊多年,确需整饬。只是……万事过犹不及,范少卿还需把握好分寸,莫要操之过急,伤了衙门的元气才是。”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是,高尚书金玉良言,下官铭记于心。”范离笑容不变。
高子贺微微颔首,目光极其随意地掠过不远处满脸血污的沈青林,眼神平静如常。他随即转向范离,脸上依旧是那副提携后进的长者神态:
“范少卿啊,你今日甫一上任,便行此雷霆手段,魄力可嘉。只是年轻人做事,难免思虑不周,动静太大。老夫也是恰巧路过,听闻喧闹,怕有人借机生事,损了衙署体面,坏了朝廷法度,这才进来看看。既然你已掌控局面,惩治了恶吏,我便放心了。老夫衙门里尚有许多公务堆积,就不多留了。”
言罢转身上了八抬大轿。
范离拱手相送,一直看着轿子消失在转角。心中暗骂:好一只老狐狸!
高子贺来了之后,只字未提自己的小舅子。
沈青林之事,范离已经挖好了坑。只要高子贺提了,就等于跳到坑里,粘一身臭泥,最后还落不得好。
不料这高子贺养气功夫十分了得,一眼看破范离的把戏。
没关系,既然你不提?那么对不住了高大人!你得去和刑部打这场官司了。
正想着,刑部几名官差到来。
范离当着刑部官差的面,走到被沈青林打了的老吏跟前,煞有介事地讯问:“你哪里受伤了?”
老吏手指胸口:“这里被那厮打了一拳。”
“这里?”范离伸出手,在老吏被打的位置轻轻按了按。
老吏不明所以,茫然点头。
就这样,范离挨个仔细询问了所有被打者的伤处,让笔吏一一详实记录在案,才让刑部官差将人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