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二月初二,龙抬头。胜利村这片平日里寂静得只剩下风声与犬吠的黑土地,仿佛被注入了某种滚烫而澎湃的生命力,从黎明破晓前就开始苏醒、沸腾。
天际刚泛起一丝鱼肚白,村子中央那片巨大的打谷场已是人影攒动。老支书王铁山穿着那身压箱底、熨烫得尽可能平整的中山装,虽然腿脚不便,却精神矍铄得像棵迎风的老松,用他那洪亮的、带着不容置疑权威的嗓门,指挥着栓柱、狗剩子等一干村民进行最后的布置。鲜艳的红毯从借宿的农家小院门口一路铺到打谷场中心的礼台,如同一条流淌的喜悦之河。场地四周,新砍来的柳树枝和翠绿的松柏枝散发着清冽的草木香气,与空气中弥漫的炊烟、炖肉香气混合,编织成一种独属于这片土地的、朴实而热烈的节日气息。晓梦亲手绘制的巨幅弄堂背景画已经悬挂妥当,那斑驳的砖墙、熟悉的门牌号,与周围真实的北方农村景象形成奇妙的时空交错感,瞬间击中了每一位早年从城市而来的知青的心。
太阳缓缓升高,金辉洒满大地,融化了瓦檐上最后一点残雪。村庄的土路上开始响起各种声音——汽车的引擎声、马蹄声、自行车铃声,以及越来越多、越来越嘈杂的人语声。来自四面八方的宾客,如同涓涓溪流,从不同的方向汇聚而来,最终在这片打谷场上汇成了欢乐的海洋。
最先大规模抵达的,是那几十位从全国各地赶来的知青战友。他们大多已年近半百,鬓角染霜,额上刻满了岁月的沟壑。有人穿着略显过时的西装,有人穿着朴素的夹克,但无一例外,他们的脸上都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激动与感慨。当他们在场地入口处,看到那块写着“欢迎回家”的木牌,以及旁边晓梦布置的、展示着当年知青点老照片(由肖霄和李卫东提供的珍贵资料翻拍放大)的简易展板时,许多人的脚步瞬间凝滞了。
“看!这不是咱们刚到那年冬天,在门口拍的合影吗?我那会儿才十七,瘦得跟麻杆似的!”一个戴着眼镜、身材微胖的中年男人指着照片,声音颤抖地喊道。
“哎呀,老赵!是你!你看你当年那傻样!”旁边一个穿着红色羊毛衫、气质干练的女人大笑着拍打他,眼角却闪烁着泪光。
“这地方……这地方没怎么变,又好像全变了……”一个头发花白、身形消瘦的老者喃喃自语,他伸出手,颤抖地抚摸着照片上那些早已模糊的年轻面孔,仿佛在触摸自己逝去的青春。
他们互相辨认着,呼唤着那些尘封在记忆深处的名字或外号。“铁蛋!”“小芳!”“秀才!”……每一声呼喊,都伴随着一阵惊呼、一个用力的拥抱、一阵又哭又笑的激动。他们紧紧握着彼此的手,拍打着对方的肩膀,仿佛要将这中断了二十多年的情谊,在这一刻狠狠地续接上。岁月的隔阂在共同的回忆面前瞬间冰消瓦解,那些关于北大荒的风雪、关于青春的迷茫与憧憬、关于苦难中结下的深厚情谊,如同陈年的酒,在这一刻被开启,散发出醇厚而醉人的气息。这片黑土地,曾经承载了他们的汗水与泪水,如今,又成为了他们集体怀旧与情感宣泄的圣地。
紧接着,肖霄在上海的几位重要商界伙伴也到了。他们乘坐的几辆黑色轿车(主要是桑塔纳2000和少数几辆奥迪)在村口的土路上卷起阵阵烟尘,与周围的环境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他们衣着光鲜,气质沉稳,下车后好奇地打量着这个质朴甚至有些落后的村庄,眼神中难免带着一丝商业精英特有的审视。然而,当他们看到肖霄和李卫东热情地迎上来,看到眼前这盛大而真诚的场面,看到那些激动不已的老知青,他们脸上那层职业性的矜持很快便融化了。他们握着肖霄的手,真诚地道贺:“肖总,恭喜恭喜!这场面,真让人感动!”“老肖,你这婚礼,可是把我们这些老家伙的回忆都勾出来了!”他们带来的贺礼或许贵重,但在此刻,那份融入其中的理解与祝福显得更为珍贵。
一阵更加喧闹的引擎轰鸣声由远及近,三辆擦得锃亮、却依旧能看出经历了不少风雨的越野吉普车霸气地驶入村口,稳稳停下。以王大锤为首的一群“社会兄弟”到了。他们清一色穿着黑色的皮夹克或厚实的牛仔外套,身形彪悍,嗓门洪亮,一下车就带来了强烈的存在感。
“霄哥!恭喜啊!”王大锤几步跨到肖霄面前,张开双臂就是一个结实的熊抱,力道大得让肖霄踉跄了一下,随即两人都哈哈大笑起来。他身后那群兄弟也纷纷上前,用他们特有的、带着江湖气息的方式向肖霄道贺,声音震天响。
“锤子哥,这边这边!”李卫东赶紧过来,引导着王大锤等人,“安保和帮忙出力气的活儿,可就交给你们了!”
“放心!有俺们在,保证连只苍蝇都捣不了乱!”王大锤把胸脯拍得砰砰响,立刻指挥着兄弟们分散开来,有的帮忙维持秩序,有的去后厨帮忙搬抬重物,那股子雷厉风行、义气为先的劲头,立刻成为了现场一股独特而可靠的力量。他们与周围文质彬彬的商界伙伴、感慨万千的老知青形成了鲜明对比,却又奇妙地融合在这喜庆的氛围里,共同构成了肖霄复杂而真实的社会关系网。
稍晚些时候,几辆从镇上租来的中巴车带来了苏晨方面的宾客——主要是几位从上海赶来的老街坊和苏晨单位的同事。老街坊们多是看着苏晨长大的叔叔阿姨,他们衣着朴素,脸上带着大都市小市民特有的精明与热情,一下车就拉着苏晨的手,上下打量着,啧啧称赞:“晨晨啊,真是越来越好看了!苦尽甘来,苦尽甘来啊!”“哎呀,这就是晓梦吧?都这么大啦!跟你妈妈年轻时一模一样!”他们的话语里充满了对过往弄堂生活的怀念和对苏晨终于获得幸福的由衷欣慰。
苏晨的几位同事则多是温和的知识女性,她们带着得体的礼物和祝福,好奇地观察着这个完全不同于上海的环境,对这场特殊的婚礼充满了好奇与感动。她们围在苏晨身边,低声交谈着,分享着女性的细腻情感,也为这场汇聚了各色人等的盛大聚会增添了一抹柔和的色彩。
打谷场上,人声鼎沸,笑语喧天。不同圈子、不同背景的人们汇聚于此,打破了往日所有的界限。老知青们拉着商界伙伴,讲述着当年开荒种地的往事;王大锤的兄弟和村里的壮劳力们凑在一起抽烟,交流着“干活”的心得;上海来的老街坊好奇地向村民打听黑土地上的生活;孩子们在人群中穿梭嬉戏,抢夺着提前撒发的喜糖……
空气中混合着天南地北的口音,弥漫着烟草、饭菜、汗水与香水的复杂气味,交织着感慨、欢笑、泪水和祝福。这不仅仅是一场婚礼,这是一个时代的缩影,是一代人情感的巨大宣泄口。那些被压抑的青春,被辜负的岁月,被改变的命运,仿佛都在这一刻,借着肖霄和苏晨这场迟来的婚礼,得到了某种程度的释放与慰藉。
上午十时整,一阵高亢入云、欢快淋漓的东北唢呐声,如同冲锋号角,骤然划破喧嚣,将所有声音都压了下去。紧接着,锣鼓铙钹一齐奏响,节奏鲜明而热烈,带着黑土地特有的粗犷与生命力,瞬间将现场的气氛推向了高潮。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了红毯的起点。
阳光正好,毫无保留地倾泻在那条鲜艳的红毯上。肖霄,一身挺括的中山装,胸佩红花,精神抖擞,面带难以抑制的幸福与激动,在他的挚友李卫东的陪伴下,昂首而立。
而在红毯的另一端,苏晨身着那身晓梦精心设计的红色锦缎旗袍,盘发妆容,温婉明媚,光彩照人。她手挽着笑靥如花、同样盛装的女儿肖晓梦,如同黑土地上绽放出的最美丽的花朵。
掌声、欢呼声、口哨声(主要来自王大锤那群兄弟)如同潮水般涌起,与欢快的唢呐锣鼓声汇成一片沸腾的海洋。在所有人的见证下,肖霄迈开坚定的步伐,走向他等待了半生的新娘,走向他们迟来太久的圆满。
这一刻,群星汇聚,光芒只为见证。一代人的青春与情感,一个家庭的苦难与坚守,都在这场盛大的聚会中,升华、定格,成为永恒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