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是这样子的,”肖霄认真地说,“在我眼里就是这样。”
两人目光相接,一瞬间有种微妙的气氛在空气中蔓延。苏晨先移开了视线,心跳得厉害。
“这张画送我好不好?”她小声请求。
肖霄犹豫了一下,“等我以后画得更好再送你,这张还有很多不足。”
苏晨有些失望,但没再坚持。她了解肖霄对作品的完美主义态度。
远处传来钟声,提醒人们时间已近正午。
“该回去了,”苏晨站起身,“我妈该找我了。”
肖霄点点头,开始收拾东西。他把素描本小心地放回书包最里层,仿佛那是什么珍贵宝物。
走出亭子时,肖霄突然说:“不管将来发生什么,我们都要坚持自己的梦想,好吗?”
苏晨看着他认真的表情,郑重地点头:“好。”
“拉钩。”肖霄伸出小指。
苏晨笑了,这是他们从小到大的仪式。她伸出小指勾住他的:“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两人的手指紧紧勾在一起,阳光下,年轻的面庞洋溢着对未来的期待和信任。他们还不知道,时代的洪流即将席卷而来,改变所有人的命运。
回弄堂的路上,他们看到一群人围在布告栏前,指指点点地议论着什么。新一期的大字报贴出来了,墨迹还未干透。
“又是批斗谁呢?”肖霄皱眉。
苏晨轻轻拉他的衣袖,“别看热闹了,快走吧。”
但肖霄已经瞥见了标题——“彻底批判资产阶级学术权威的余毒”。他心里一沉,下意识地看向苏晨。她的脸色苍白,显然也看到了那几个刺眼的字眼。
两人默默加快脚步,绕开人群,回到熟悉的弄堂口。
“下午还出来吗?”肖霄问。
苏晨摇摇头,“妈妈让我在家缝被子。明天吧?”
“明天我去图书馆还书,一起去?”
“好。”苏晨微笑,转身走进自家弄堂。
肖霄看着她消失的背影,心里莫名涌起一阵不安。他摇摇头,甩开这种莫名的情绪,朝自家走去。
午饭时间,弄堂里飘荡着饭菜香。肖母做了青菜炒豆腐,配上早晨肖霄买回来的面条,简单却可口。
吃饭时,肖父表情严肃地说:“下午街道开会,所有满十六岁的青年都必须参加。”
肖霄放下筷子,“什么会?”
“关于上山下乡的动员会,”肖父叹了口气,“这次力度很大,每家每户都必须有人报名。”
肖母担忧地看着儿子,“霄霄还小,而且他想考美术学校...”
“我知道,”肖父打断她,“但形势比人强。我去打听过了,这次主要是针对毕业班的,霄霄还有半年才毕业,应该不会第一批就走。”
饭桌上的气氛变得凝重。肖霄食不知味地扒拉着碗里的面条,突然问:“如果我不去,会怎么样?”
肖父沉默了一会儿,说:“可能会影响家庭成分评定,你妈妈的工作也可能受影响。”
肖母在街道合作社做售货员,虽然不是什么好工作,但也是一份稳定的收入来源。
肖霄不说话了。他知道很多家庭因为拒绝上山下乡而受到各种“处理”,父亲所在的学校就有老师因为这个问题被停职检查。
吃完饭,肖父匆匆出门开会。肖母收拾碗筷,肖霄则爬上阁楼,拿出素描本,却无心作画。他望着窗外的弄堂屋顶,一片连着一片,灰瓦间偶尔冒出一两棵顽强的杂草。
他想起和苏晨的约定,想起自己的画家梦,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迷茫。
下午三点,弄堂里响起了哨声和召集开会的喊声。肖霄跟着母亲走出家门,看到邻居们三三两两朝街道办方向走去。
在人群中,他看到了苏晨和她母亲。苏母板着脸,不时对女儿嘱咐什么。苏晨低着头,神情顺从。当她的目光与肖霄相遇时,迅速移开了,仿佛害怕被母亲发现他们的交流。
街道办的礼堂里挤满了人,主席台上挂着红色横幅,上面写着“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街道主任王同志正在激昂地讲话:
“...上山下乡是毛主席的伟大号召,是培养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的重要途径!广大知识青年应该积极响应,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磨练革命意志,改造世界观...”
肖霄心不在焉地听着,目光在人群中寻找苏晨。终于,他在角落看到了她。苏晨安静地坐在母亲身边,双手紧紧交握放在膝上。
会议持续了一个多小时,最后是报名环节。有几个热血青年当场表态愿意去边疆,赢得阵阵掌声。但大多数人保持沉默,包括肖霄。
散会后,人们议论纷纷地走出礼堂。肖霄听到身后两个阿姨的对话:
“听说这次名额摊派到每个弄堂了,咱们福佑里有两个指标。”
“哎呀,这可怎么办?我家大强才十七...”
“怕什么,肖老师家儿子不也到年龄了?知识分子家庭更应该带头嘛。”
肖霄猛地回头,看到两个妇女迅速避开他的目光,假装在看别处。他的心沉了下去。
回家的路上,肖母轻声说:“别听那些人瞎说,你爸会想办法的。”
但肖霄看到父亲眉头紧锁的样子,知道事情并不简单。
傍晚时分,肖霄心烦意乱,又爬上了阁楼。他拿出素描本,却不知该画什么。最后,他翻到白天为苏晨画的那张肖像,轻轻抚摸画中人的面庞。
窗外突然传来轻微的口哨声。肖霄探头一看,苏晨站在楼下拐角处,焦急地朝他招手。
他迅速爬下楼梯,趁父母在厨房忙碌,溜出了家门。
“怎么了?”他跑到苏晨面前,发现她眼睛红红的,像是哭过。
苏晨咬着嘴唇,声音颤抖:“妈妈收到通知,我被列入上山下乡候选名单了。”
肖霄如遭雷击,“什么?你不是还有一年才毕业吗?”
“街道说名额不够,应届和往届的都可以报名。”苏晨的眼泪终于掉下来,“妈妈去找人理论,但他们说...说知识分子家庭更应该积极响应号召...”
肖霄的心揪紧了。他明白这意味着什么——苏晨的父亲虽然已经去世,但“资产阶级学术权威”的帽子还在,街道很可能借此施压。
“别怕,”他握住她的手,发现她的手冰凉,“也许还有转机。我爸说正在想办法让我推迟下乡,说不定也能帮你...”
苏晨摇头,泪水止不住地流:“没用的,妈妈已经去打听了,这次很严格。而且...而且她说如果我去下乡,说不定能改善家庭成分,以后...”
“以后什么?”
苏晨低下头,声音几乎听不见:“以后好找对象。”
肖霄愣住了。他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仿佛苏晨永远会是那个和他一起在亭子里学习、分享梦想的女孩。但现实是,他们都长大了,面临着成人世界的残酷选择。
“你不想去,对不对?”他轻声问。
苏晨抬起泪眼,“我当然不想!我想读书,想当老师,想...”她没说完,但肖霄明白。
夜幕悄然降临,弄堂里的灯火次第亮起。两人站在阴影里,仿佛被整个世界遗忘。
“不管发生什么,”肖霄突然坚定地说,“我们都要记住今天的约定。不管时代怎么变,都要坚持自己的梦想,好吗?”
苏晨望着他,泪水再次涌出,但这次她用力点头:“好。”
远处传来苏母呼唤女儿的声音。苏晨惊慌地擦干眼泪,“我得走了。明天老地方见?”
“老地方见。”肖霄承诺。
他看着苏晨跑回家的背影,第一次感到无能为力的痛苦。夜色中的弄堂突然变得陌生而压抑,每扇窗户后似乎都藏着不为人知的故事和秘密。
回到家中,肖父肖母正在低声讨论着什么。见肖霄进来,他们立刻停止了谈话。
“霄霄,过来坐下。”肖父表情严肃。
肖霄依言坐下,心中忐忑。
“街道找我们谈了,”肖母先开口,声音哽咽,“这次上山下乡的名额...我们弄堂有两个,其中一个...”
她说不下去了,求助地看向丈夫。
肖父深吸一口气,接话道:“其中一个指标分配到我们家了。肖霄,你被列入第一批上山下乡名单了。”
世界在那一刻静止了。肖霄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如擂鼓般响亮,却又仿佛很远很远。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窗外的月光冷冷地照进来,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远处隐约传来革命歌曲的旋律,伴随着这个时代特有的喧嚣与骚动。
在上海这条普通的弄堂里,在一个普通的夜晚,一个少年的世界悄然崩塌。而他不知道的是,这仅仅是一个开始,命运的齿轮才刚刚转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