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青石镇的高小毕业后,永昶考取了峄县的基督教试验中学,三年的时光里,从苗家庄到峄县,永昶不知道走了多少个来回。最初都是父亲赶着毛驴接送,一来一去,八十来里地就是差不多一整天,及至长大一些,他懂事了,知道父亲忙于活计,就不再让他接送,选择自己步行来回。娘不放心,父亲倒是不反对他历练历练,说男孩子就得吃些苦,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步行四十里地在永昶眼中不算苦,同班的同学里,还有离家上百里地的呢,不也是双脚一步一步走出来,四十里地实在不算什么,唯一难过的一点是路上的无聊。好在同路的有个龙泉村的,能陪伴他三十里,剩下的十里地倒无所谓了。
学校还是那个学校,没啥大变化,只是门房老头换了一个新面孔,那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大热的天里长袖褂系的板板正正,让永昶想起他当初的国文教师。学生们都在上课,隐隐有朗朗的读书声传来,想起当年的读书时光,永昶有恍如隔世之感。回顾峄县的三年求学经历,永昶最为怀念的却是伙房的菜饭。每次回家,母亲都会为永昶带一些她自认为好吃的东西,煎得焦黄的咸鱼,腌得流油的咸鸭蛋,还有自家腌制的辣椒黄瓜,满满腾腾的一大包,在永昶看来都是累赘,多少次没到寝室就分了大半,为此永昶也获得了极好的人员。
永昶在门口站了没一会,随着当当的铃声,学生们像是洪水决堤一般涌出来。永昶盯着学生后边的老师看,期冀能遇到自己当初的代课老师。相较于青石街小学的年少无知,基督教试验中学带给永昶的惊奇和震撼足以令永昶终生难忘,在这里,他增长了知识,见识了远远大于青石街的县城的样子,基督教堂、谭道院、美国牧师别墅、酱菜厂,乳牛场,机械厂,还有孤儿院,特别是那个不时哐当哐当来去冒着浓烟的一长溜火车的火车站,顺带着把永昶他们的思绪拉到很远很远的江南,很远很远的塞北,可以说,永昶对地里知识的启蒙有赖于这座古老县城里传统建筑风格的火车站。
从学校回医院的路上,永昶脚一弯,扭身去了火车站。每天,中兴公司的煤炭从枣庄装车,一路南下,直达运河边上的敏河装船,然后通过水路运往江南。永昶知道,顺着火车道,能一直走到大舅家。现在,又多了一个丈母娘家。想到丈母娘,永昶突然醒悟自己的责任,想想出来老会了,怕梅兰焦心,永昶再没了闲逛的心思,急匆匆赶回了医院。
梅兰安心地躺着看书,一本书没看完就睡着了,隔壁床上一个跟她一样等待待产的女人嘴不闲着,不是说话就是不停地吃东西,满脸的优越感。那是个在机械厂上班的小职员,因为婆家在东关的承水街,就近住进了医院待产。女人的男人梅兰见过,一个文质彬彬先生模样的年轻人,问过才知道是个账房先生,跟媳妇同在一个公司。永昶跟那账房先生聊了几句,对方爱理不理的,就打消了交流下去的念头。账房先生不住医院,天天临睡前回去,看永昶把被褥铺在过道里,似乎很嫌弃,待天天看到永昶二人吃的饭店送来的吃食,又换了脸色,无奈中透着一丝不平。
苗褚氏就永昶一个大头儿子,家里的钱用不尽,不给儿子儿媳妇花,给谁花?永昶打算去医院前,苗褚氏拿出前些日子郭修谋还回来的五十块大洋,又另加了五十给永昶,永昶打听过,根本用不下那么多,无奈母亲非要他拿着,说什么穷家富路,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多带点钱没坏处。永昶就笑,哪扯哪啊,不就是去县城么,又不是千里迢迢,但为了不拂母亲的意,接过来塞到了衣兜里。
午后的时光冗长而寂寥,窗外的树叶在阳光下闪着亮光。永昶趴在床沿上,两只眼睛困得像糊上了。正迷糊之际,永昶感觉肩头被人拍了一下,抬头看梅兰正笑吟吟地看着自己,又指指他身后。顺着梅兰的眼光看过去,母亲站在床头,一手拎着一包东西。永昶慌忙起身,说了句娘,您怎么来了,接过母亲手中的东西,把仅有的凳子拉给母亲坐了。
儿子儿媳去医院那天,苗褚氏神情复杂地看着看着马车消失在村头,这才拭去噙在眼眶的泪水折转身回家,她一方面满怀期待地畅想着见到大孙子的欢喜,又一方面忐忑不安地胡思乱想,在这种无端的复杂的纠结中,她挨过白天,又挨过黑夜。在家里等了两天,永昶还没传来消息,苗褚氏就有些急,想法就复杂了起来。憨柱回来后,她问过医院的情况,憨柱也都如实地告诉了她,并让她放心。知道永昶跟梅兰两个识文断字的先生不会有什么事,苗褚氏还是忍不住胡思乱想,坐卧不宁,她甚至后悔当初没跟着去医院。要是在眼前,什么事都看得清清楚楚,哪有现在的无妄的担忧。
第三日一早,确切地说头天晚上,苗褚氏吩咐憨柱明早一早套车,她要去医院看看儿媳妇生了没有。天刚拢明,她就起了,梳洗之后,准备去叫憨柱,不想憨柱早已套好了马车在门口等着了。路上,她啃了一块糖饼,给憨柱憨柱不吃,说在家里喝过油盐茶了,又泡了一个干煎饼。憨柱的女人贤惠有名的,她就没再让,憨柱的憨厚也是有名的,她相信憨柱从不说谎。
太阳早就从东山梁上升起,橘黄的的东边天空也慢慢变成干净的浅灰色。路两旁的高粱半人高,绿叶子在清晨的微风里窃窃私语。有勤快的庄户人家弯着腰在菜地里侍弄,听到轱辘声忍不住往这边望过来。老马不紧不慢迈着固定的步子,头上的鬃毛在阳光里熠熠发亮,像涂了一层金黄。
东家不说话,憨柱也不说话,跟女东家有什么好说的。当然,东家问他,他得回答。东家问,大哥,你添孙子的时候咋想的?
当然是高兴呗。
大满家的生产的时候你怕不怕?
有什么怕的,哪家不生孩子?我当公公的也不管那些,只想着送朱门喝喜酒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