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下雪了(2 / 2)

男人好茶,唯此一点,还算继续着以往的习惯。她把炭盆搬到床前,架起铫壶给男人冲茶。茶是极好的龙井,价格不菲,托大哥特地从南京捎来的。大哥掂着贵重的茶叶调侃,县太爷不一定能喝到这么好的茶呢。她默然,贵贱于她已无所谓,男人来日无多,再贵又能喝多少呢。她的心里已不作他想,什么好的都尽着男人来,不就是多花点钱么。

每日里,她在混合着中药的味道和茶香里暗自祈祷,恳求主福降临,让男人身体好起来。可显然祈祷没有作用,男人一日比一日委顿,食量一天比一天减少,眼看着成了一副骨头架子,她却束手无策。

这一日,她实在不忍心看着男人死灰一样的脸色,就一个人去了镇子,找刘老中医。刘老中医耐不住她的哀求,又给开了一副药,同时不住摇头,让她有个心理准备,可别到时候抓瞎。刘老中医的话等于阎王的催命符,可她依然不相信男人会那么狠心抛下这个家,抛下她们娘俩。绝望中的人总是怀着一种不切实际的希望,拎着那包散发浓重药味的草药,她一路上不停地祷告,并安慰着自己,撑过这个冬天就行,春天到了,男人的身体说不定又慢慢好起来。

大雪这天,天地一片混沌,刮了几日的风突然停了,天气出现十冬腊月少有的温暖。有经验的老农知道,这是要下雪了,而且会是一场大雪。

这天早上,苗肇庆竟然也和天气一样反常,他嚷嚷着想吃芋头,烤的。苗褚氏起初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待看到男人热切的目光后,她喜不自禁,让男人等等,就跑出去让憨柱下到芋头窖子里拿了几块芋头。

往年冬里,天寒地冻的时候,男人哪也不去,就偎着火盆烤火,火上架着铫壶,火里煨着两三块芋头,边喝茶边等着芋头被煨熟。男人曾说过,煨熟的芋头是天下一等一的美味,比肉还香,肉吃多了腻,还上火,芋头却不是,又从中医的理论上给她讲芋头的好处,什么通便啦,养颜啦,说得她想笑,就回他,不就是芋头么,哪有那么玄乎,我娘家都拿那个喂猪呢。他听了也不急,仔细地剥着芋头皮,那副认真的表情让她觉得眼前这个男人就是个长不大的孩子。是以,那块靠老龙潭的漫坡地,也年复一年地栽种着芋头,权当男人的零食。

芋头被灰煨熟后,男人吃了三块。看着男人狼吞虎咽的样子,她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男人的吃相实在喜人,让她想起戏台上的孙猴子。

她不喜欢吃芋头,无论多么好吃的芋头她都不热。从小娘就教育她女人要坐有坐相,站有站相,吃有吃相。她觉得一个女人吃芋头的样子怎么都称不上雅观,是以,男人让他吃芋头的时候她总是借口糟心予以拒绝。可今天,她突然觉得以前的想法甚是可笑,也学着男人的样子,拿了一块芋头吃起来。这一吃才发现,这不起眼的芋头竟然也是一种美味。

男人喜欢吃芋头,而且非老龙潭下边地里的芋头不吃。起初她很不以为然,觉得男人矫情,芋头,哪里的不一样。一次把这当笑话说给娘家爹听,没想到娘家爹丝毫不以为奇,并说那里的芋头确实好吃,不是虚的。

又给她讲了曹庄的大地主潘二麻子的故事给她听,她这才知道自家那块不起眼的漫坡沙土地竟然还有着这样一个经久不衰的故事。其实那片地也就十来亩,被沟沟叉叉分割成一片片不规则的小片地块,为几家穷苦人家所有,而靠近老龙潭最近的那块最大的地块则姓苗。

当初,刚进苗家,被男人领着认地的时候,看着这一块巴掌大的漫坡地,她不经意地笑了,心头升起一个疑问,这巴掌大的地也叫地?男人似乎知晓她的心思,说,哪像你娘家的地,一眼看不到头。她笑笑,颇为自豪。不过,男人又说,你你娘家三亩地也跟不上这一块地值钱,别看是慢坡的沙土地,可是夜潮土呢,种出的庄稼没治了。她不以为然,沙土地能长出什么东西,不仅干旱,没地力。男人说这地种出的瓜是沙瓤的,种花生也是一流,根本不用刨,手一提溜就出来的,干净的很,尤其种芋头,更是一绝,面的都能噎死人,比面砂糖还甜。她不信,觉得自家男人真能吹。

男人吃了三块,肚子胀得像一面鼓。她怕男人撑着,就不敢再让吃下去,给他倒了一壶酽茶,让消化消化后再吃。男人没有再强求,半躺着和她聊天,兴致出奇地好。她以为那副药起了作用,欢天喜地听着男人说他小时候的事。

说完小时候,又聊他和憨柱一起卖窑货的趣事,听得苗褚氏笑着啐他,没正行。男人也笑,笑过后又一本正经声明,他说的都是真的。真的,她才不相信呢,说书唱戏都是无纸白文,全是瞎编的。男人也不否认,像是闲聊,像是交代,让她以后在村里多走动走动,尤其那几大家,对待穷苦的人更不能小气,能接济就接济,反正家里也不在乎那点口粮。说完这些,又聊起儿子永昶,说永昶是个好孩子,但是就是脾气太直,不随他,随她。

男人说得兴致盎然,她却困得不撑,多日绷紧的神经一旦松懈,疲惫像绳一样捆住了她,眼皮更像糊住了一样,怎么睁都睁不开,她在床前睡着了,而且还做了个梦,梦里,她扎着小羊角辫,蹦蹦跳跳地样子让她自己都觉得好笑。

她醒来时已经晌午了,男人不知什么时候也睡着了。睡着的男人神态安详的像个孩子,可是肚子却咕噜咕噜叫,像打雷一样。屁也是一个连一个,以至于她不得不笑着连连挥手,却又不敢走开。

憨柱又送来几块芋头,看男人睡着了,说了几句宽慰的话就走了。她把憨柱送出堂屋,站在廊檐下,看着憨柱远去的背影,忽然发觉他的步态有些老相,似乎没有以前轻捷有力。可不是,算算,自己嫁过来也快二十年了,当初,那个能干的憨柱正在壮年,这么多年过去,不老才怪。她叹口气,说不出的感觉涌上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