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的炊烟与晨钟让阿默记住了这小院的轮廓。李伯总爱在扫院子时哼些荒腔走板的小调,阿默便坐在磨盘旁听着,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身上那件带着皂角味的旧衣裳——袖口被补过三次,想必当年穿着它的少年也是个顽皮性子。
\"瞎摸啥呢?\"李伯把簸箕里的谷壳扬得哗哗响,\"后晌教你认扁担钩子?\"可说完自己先笑了,空着的手却总悬在阿默肘边三寸,像守着雏鸟的老雀。
启明星还亮着时,阿默将叠好的衣裳放在炕头。米缸满了,水瓮满了,连柴垛都垒成了避风的弧形。他对着鼾声如雷的屋子深深一揖,门轴转动的吱呀声惊醒了檐下麻雀,却没能惊动老人梦里那句含混的\"早点回来\"。
山道上薄雾未散,阿默的草鞋底沾着李家菜畦的新泥。怀里多了个粗布包——昨夜假装睡去时,老人偷偷往他行囊里塞了六个还温热的煮鸡蛋。
阿默沿着蜿蜒的山道徐行,脚步轻缓却坚定。他避开官道上往来的车马喧嚣,专挑那些荒草丛生的野径行走。
山雨欲来时,他在一座倾颓的凉亭歇脚。亭柱上的漆早已剥落,露出虫蛀的木质,角落里还残留着过路人烧火的焦痕。阿默盘坐在断裂的石碑旁,指尖抚过上面模糊的刻字——那是某位过客多年前刻下的诗句,如今只剩几个残缺的笔画。
夜宿破庙时,腐朽的梁木在风中发出呜咽般的声响。残缺的泥塑神像早已看不出供奉的是哪位神明,但阿默还是对着神台郑重地行了一礼。他摸到供桌下有一块相对平整的地方,便和衣而卧。
黎明时分,有早起的樵夫看见一个青衣人影独自行走在山脊线上。那人明明拄着竹杖,步履却比寻常人还要稳健。晨雾缭绕间,身影渐渐与远山的轮廓融为一体,唯有杖尖偶尔碰触石块的清脆声响,证明那并非山中精魅。
偶尔路过溪流,阿默会蹲下身,用手掌感受冰凉的流水。他听见游鱼摆尾的轻响,听见落叶在水面打转的细微动静。这些声音比任何村落里的人声都要清晰,都要真实。
青溪村的轮廓在感知中全然陌生。曾经熟悉的屋舍布局已被新的院落取代,连村口那棵老槐树的位置都变成了打谷场。阿默站在当年离开时的土路上,指尖传来陌生篱笆的触感——粗糙的竹片用麻绳捆扎,与记忆中编藤的手法截然不同。
山风送来炊烟的味道,却再没有能让他驻足的理由。竹杖轻点,他转身离去,身后传来孩童嬉闹的声音,那些稚嫩的方言已与他记忆中的腔调大不相同。
行至黄山脚下时,阿默忽然停步。山还是那座山,但曾经如朝阳般灼灼的纯阳气息已然不见。他俯身抓起一把泥土,指腹摩挲间感受到某种温润的余韵——那气息并未消散,而是像雪水渗入大地般,与整座山脉融为一体。
竹杖插入山土的瞬间,阿默\"看\"见了奇异的光景:山腹深处,一道金色脉络如参天古树的根系般蔓延,滋养着每一块岩石、每一寸土壤。这分明是修士坐化的迹象,却比寻常坐化更加彻底,仿佛那人自愿将毕生修为反哺给了这座沉默的山岳。
阿默还感知到一股熟悉的气息,便往黄山方向走去。山风忽止,林间鸟雀噤声,连飘摇的枝叶都凝滞不动,仿佛整座黄山都在屏息。
阿默感知中的那道气息越来越近——轻盈如鹿跃溪涧,却又带着他记忆深处的韵律。当最后一截枯枝被踏碎的脆响在十步外响起时,空气中飘来淡淡的药草香,清苦中透着一丝甘甜,与多年前那个总爱笑、在花园里跑来跑去的小丫头身上的味道一模一样。
\"小梦璃。\"阿默嘴角扬起久违的弧度,竹杖在布满青苔的岩石上轻轻一顿,声音低缓,\"还记得我吗?\"
少女的呼吸骤然凝滞。山雾漫过,她的轮廓在朦胧中微微发颤。
\"阿默......叔叔?\"她的嗓音仍如当年般清亮,尾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像是怕惊散了一场梦。\"你......\"
雾气浮动,阿默只能淡淡一笑,嗓音温和却透着一丝无奈:\"其实,我也不清楚自己的情况。\"
两人静立片刻,山风重新流动,吹散些许沉默。阿默顿了顿,终是开口问道:\"对了,柳县令......有找到你吗?\"
柳梦璃的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衣角。良久,她低低应了一声:\"找到了。\"话音落下,山间忽然响起一声悠远的鸟鸣,像是替她说出了未尽的话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