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很久,久到路鸣泽都以为他要就此沉默到天明,老头才缓缓抬起眼。
那双眼不再有怒意,甚至连之前的漠然都淡了,只剩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像古井里的水,映着月光,却照不出任何情绪。
他看着路鸣泽,像是在看一块顽石,一株野草,一件本就该待在那里的旧物。
路鸣泽被这目光看得有些发毛。
他宁愿老头继续发怒,继续拍桌子,也不想面对这种近乎“无视”的平静。
这比任何禁锢都更让他不适,仿佛自己所有的挣扎、戏谑、傲慢,在对方眼里都只是无关紧要的尘埃。
他下意识地想开口说些什么,或许是继续调侃,或许是破口大骂,但老头先动了。
老头握着木杖的右手轻轻抬起,杖头的铜箍不再是之前那种炽烈的红光,而是泛起一种沉稳的、带着古意的暗红,像烧红的烙铁被浸入冷水后,表面凝住的那层温润的光。
铜箍上原本模糊的纹路突然亮起,不是杂乱的光,而是循着某种规律流转,像无数细小的红色丝线在编织一张网。
“你要做什……”
路鸣泽的话没能说完。
老头的左手突然按在杖头的铜箍上,指腹划过那些亮起的纹路,动作缓慢而郑重,像在进行一场延续了千年的仪式。
口中吐出几个晦涩的音节,不是龙族的语言,也不是人类的任何一种方言,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时空的厚重,每个字落下,青石板上的月光都轻轻震颤一下。
随着最后一个音节消散在晚风里,杖头铜箍上的纹路骤然暴涨,暗红色的光芒挣脱木杖的束缚,在半空凝成一个复杂的符文
那符文像由无数把交错的剑组成,剑脊上流淌着金红相间的光,边缘泛着淡淡的涟漪,仿佛连接着某个遥远的时空。
路鸣泽的瞳孔猛地收缩。
他感觉到一股从未接触过的力量笼罩了自己。那不是龙威,不是任何他所知的能量体系。
那力量带着一种“规则”般的强硬,像无形的枷锁,从四面八方涌来,钻进他半透明的身躯,缠绕住他的灵魂。
这不是禁锢,这是……放逐?
“这是什么?”他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里的镇定碎了一角,露出藏不住的惊愕。
这力量让他本能地感到危险,比老头之前爆发的红光更危险
它在剥离他与这个空间的联系,像要把他塞进一个看不见的夹缝里。
老头没回答,只是抬手对着那枚符文轻轻一推。
符文瞬间落下,精准地印在路鸣泽的胸口。
没有惊天动地的碰撞,只有一声极轻的“嗡”,像玉磬被指尖敲响。
路鸣泽感觉胸口像是被烫了一下,那枚符文化作无数细小的光粒,顺着他的血管流遍全身,最后在他的黄金瞳里短暂地闪烁了一下,便彻底隐去了。
紧接着,他感觉到自己的力量在溃散。
不是被击溃,而是被“封存”。那些暗金色的气流像被关进了不透光的箱子,无论他怎么调动,都只能摸到一片冰冷的壁垒。
他的身体开始变得更加透明,黑礼服的褶皱越来越淡,白方口鞋踩在石桌上的裂纹正在缓慢愈合,仿佛他从未踏足过这里。
“你……”路鸣泽的黄金瞳里燃起怒火,比之前被骂“寄生体”时更甚。
这不是愤怒于被压制,而是愤怒于“未知”
他看不懂这力量,猜不透这手段,这种失控感像针一样扎着他的骄傲。
他想质问,想咆哮,想让这老头知道侮辱王的代价,但话到嘴边,却被一股无形的压力堵了回去。
他能感觉到,只要自己此刻爆发,那股封存他力量的“规则”就会变得更加严苛,甚至可能彻底撕碎他的存在。
这老头看似平静,实则每一步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于是,所有的愤怒都被他死死憋在喉咙里,化作黄金瞳里翻腾的冷光。
他挺直脊背,即使身体在变得透明,依旧维持着最后的优雅,像一枚即将融化的冰晶,也要保持棱角分明的骄傲。
老头看着他,眼神里没有任何波澜,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他收回手,木杖上的铜箍恢复了黯淡,那些复杂的纹路重新隐没在铜锈里,仿佛从未亮起过。
他转身,不再看路鸣泽一眼,也没再理会石桌上翻倒的茶盏和满地的茶叶。
木杖拄在青石板上,发出“笃、笃”的声响,不快,却异常坚定,一步步走向院子角落的木屋。
粗布短褂的衣角扫过竹篱笆,带起几片枯叶。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昏黄的灯光从屋里漏出来,在他身后拉出长长的影子。
门又“吱呀”一声合上了。
小院里只剩下路鸣泽。
他维持着坐在石凳上的姿势,身体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透明。
黑礼服的颜色越来越浅,白方口鞋几乎要融进月光里,连那枚银叉都开始泛起虚化的波纹,叉尖的冷光彻底熄灭。
他能感觉到自己正在被“推”向某个地方,不是死亡,而是一种强制性的“退场”。这感觉很奇怪,像被塞进了一个时间的缝隙,周围的竹篱笆、青石板、甚至晚风的味道都在变得模糊,只有胸口那枚符文留下的余温,提醒着他刚刚发生的一切。
黄金瞳里的怒火慢慢褪去,只剩下一丝不甘和更深的疑惑。
竟然能将他封印,这老头到底是什么来头?
最后一点身影消散在月光里时,石桌上的银叉掉在地上,却没有砸出任何声响,紧接着便化作一串细碎的光粒,被晚风卷着,飘向竹篱笆外的夜空,像一颗很快就要熄灭的星。
只有翻倒的粗瓷茶盏,和撒在青石板上的野菊茶叶,证明这里曾有过一场短暂而激烈的交锋。
竹篱笆的影子重新变得平静,月光漫过青石板,织出的网依旧细碎,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