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熙闻言,先给萧墨尘添了杯茶,才转头看向武王,眼神亮得像淬了光,没半分被“身份”两个字压下去的怯懦:“王爷,我知道您这话是为我好。可接下来的话,您约莫不爱听,但我必须说。”
萧墨尘坐在一旁,指尖刚碰到茶盏,便轻轻顿住。他抬眼扫了眼武王沉下来的脸色,又看了看沐熙挺直的脊背,终究没插话,只端起茶盏抿了口——清心茶的甘润滑过喉咙,却压不住屋里悄然绷紧的气氛。
“今天在陈家村,那里大多数人都是和我一起逃荒来的。”沐熙没有绕弯子,她语速不快,每个字都说得清楚:“还有工坊里勇毅村的村民,那是从战场上下来的人,他们因为一些缺陷不能再上战场,您是给他们安排了生活,但为什么他们要自己自力更生了,是因为每个人都想活出自己的价值。”
武王的喉结动了动,没说话。他想起在沐熙的工坊,姜子维,还有那些村民们,他们每个人都认真的干着自己的活,有些动作慢却仔细;而且姜子维见了他也不是那种见了权贵的拘谨,是松快的、踏实的笑。
“他们来这儿干活,当然是为了挣钱——他们家人,有孩子需要养。”沐熙的声音轻轻的,却像带着分量,砸在静屋里,“可除了钱,他们更想的是,自己能做点事。姜大哥他们就算没来工坊,他们在勇毅村也没有天天等着您的补贴,而也在自力更生,王爷,他们图的,是活出点自己的价值来啊。”
说到这儿,她话锋猛地转了,目光直直看向武王,没躲没避:“那王妃呢?她在武王府待了二十多年,从十六岁嫁进来,到现在快四十了,半辈子都困在那四方院子里。我听说,墨尘小时候身子弱,三天两头发烧,她抱着墨尘守夜,一守就是整宿,第二天还要起来给您备早膳;后来您府里的人多了,孩子也多了,那么多眼睛盯着武王府,明里暗里给墨尘使绊子,她夜里查墨尘的笔墨纸砚,白天防着府里的妾室、外头的眼线,连回趟家看她爹娘,都要提前琢磨半个月,怕落了‘不贤’的话柄。”
“可她以前不是这样的。”沐熙的声音软了点,却更扎心,“听说那时候的她爱琢磨吃食,爱在后院种满兰草,连给您绣个荷包,都要在里头混点自己晒的桂花。可就因为她是武王妃,要相夫教子,要护着武王府的荣誉,这些心思全被她自己收起来了——收了二十多年,收得连她自己都快忘了,以前的沈见薇,是个眼里有光的姑娘。”
“现在呢?墨尘长大了,能自己护着自己,她好不容易能捡起点以前的喜好,跟我一起盘酒楼、试药膳,您为什么就容不下?”沐熙往前倾了倾身,语气里添了几分急切,“您总说她是武王妃,要注意身份,可身份是给外人看的,日子是自己过的。她为什么提和离?不是不爱您,不是不爱墨尘,是她累了,她想做回沈见薇,想为自己活几天,就这么难吗?”
最后那句“就这么难吗”说得轻,却像根细针,猝不及防扎进武王心里。沐熙没停,看着他骤然僵住的神色,又追问了一句,声音里带着点不容回避的认真:“王爷,您还记得以前的王妃吗?记得您初见时,那个沈见薇吗?不是现在这个事事周全、处处谨慎的武王妃,是您刚认识的那个沈见薇。””
“初见时的沈见薇……”武王喃喃地重复着这七个字,像是被人抽走了浑身的力气,往椅背上靠的动作重了些,圈椅与地面摩擦,发出轻微的声响。沐熙的话像一把钝刀,没那么锋利,却一下下割开他心里蒙了多年的雾——那些话刺耳,是因为每一个字都是真的,是那些捧着他、顺着他的人,十几年来从没敢说过的真。
他怎么会不记得。
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上元宫宴,他刚封王,嫌宴会上的虚话烦,溜到御花园湖边透气。刚走到垂柳树下,就听见“咚”的一声轻响,跟着是个清脆又带点懊恼的女声:“糟了,我的糖糕!”
他转头看过去,就见个穿粉白襦裙的姑娘蹲在湖边,双丫髻上别着朵新鲜的红梅,脸上沾了点糖霜,手里捏着块掉了角的糖糕,皱着眉,却不是生气,反倒像在可惜。见他看过来,那姑娘也不怯生,反倒举着糖糕冲他笑,眼睛亮得像浸在月光里的星星:“王爷,你要不要尝一口?刚从宫外买的,芝麻糖糕,甜得很,就掉了一小块,不碍事的。”
那就是沈见薇,他的老师家的嫡女,刚及笄,活泛得像春日里刚抽芽的柳丝。他那会儿就觉得,这姑娘眼里的光,比宫宴上的琉璃灯还亮。后来他就常常往沈家跑,看她在院子里种兰草,看她跟着厨子学做桂花糕,看她抱着《诗经》坐在廊下读,读到有趣的地方就笑出声,眼睛弯成月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