燧石撞击火镰,迸发出点点火星。几次尝试后,一簇小小的火苗终于引燃了干燥的艾绒。老罗小心翼翼地将这簇火苗送入早已铺好松针和干柴的灶膛。
“轰——”
火焰升腾而起,带着松脂特有的清香,贪婪地舔舐着冰冷的锅底。
这一刻,坊内异常安静。几位老人都屏息凝神,目光紧紧跟随着那跳跃的火焰。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庄重感。
老罗站起身,面朝东方初升的太阳(酒坊门敞开着),深深地鞠了三个躬。他嘴里低声念叨着什么,语调古老而奇异,我听不真切,但能猜到,那大概是祈求风调雨顺、酒醴丰成的祷词。
然后,他拿起一把巨大的木锹,开始将混合好的粮食铲入大铁锅中,进行“焖水”(也叫“润粮”)——用热水浸泡粮食,使其吸收适量水分,便于糊化。
他的动作沉稳有力,每一锹都恰到好处。汗水很快浸湿了他的后背,但他毫不在意,整个人仿佛与那火焰、那粮食、那蒸腾的热气融为了一体。
“看到没?”旁边一位老人低声对我说道,语气里带着自豪,“老罗这手‘看水’的功夫,全村找不出第二个。水多一分,粮就黏了,酒不清爽;水少一分,粮就夹生,酒出不来。全凭一辈子的经验,眼睛一看,手一摸,就知道。”
我震撼地看着。这哪里是简单的体力劳动,这分明是一门精深的技艺,一种流淌在血液里的本能。
粮食在热力的作用下,开始散发出熟透的、带着甜味的香气。老罗不时用手探入锅中,感受着温度和湿度,调整着火候。
“以前啊,村里谁家酿酒,都是大事。”另一位老人感慨,“左邻右舍都来帮忙,孩子们围着灶台转,就等着接那第一口新酒尝尝鲜。热闹得很呐!”
“现在不行咯,”先前说话的老人叹了口气,“年轻人都进城讨生活,谁还耐烦学这个?也就我们这些老家伙,还守着这点老规矩。”
他们的对话,像一根根细小的针,轻轻扎在我的心上。我看着老罗专注而虔诚的侧脸,看着那在蒸汽中若隐若现的、布满岁月痕迹的双手,忽然感到一种莫名的悲凉和紧迫。
这种传承了无数代人的技艺,这种蕴含着古老智慧和深厚情感的仪式,难道真的要随着他们的老去,而彻底消失吗?
粮食焖好后,需要摊凉,拌入酒曲。老罗做这一切的时候,依旧是一丝不苟。他将拌好酒曲的粮食装入一个个巨大的、编得非常精致的竹筐里,进行“糖化”。
“这叫‘入筐搭窝’。”他难得地主动向我解释,“接下来,就交给时间了。”
他盖上了厚厚的稻草垫子,为发酵创造适宜的温度。
做完这一切,天色已经大亮。阳光透过门洞照进来,空气中的尘埃在光柱中飞舞。老罗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脸上带着一种完成重大使命后的疲惫与满足。
“好了,”他对我和几位老人说,“剩下就是等了。七八天,等它自己长出糖,发出酒意。”
几位老人陆续离开,说着夸赞老罗手艺依旧的话。酒坊里又只剩下我和老罗。
他看着那些覆盖着稻草的竹筐,眼神复杂。
“林干部,”他忽然开口,声音有些沙哑,“你说,这手艺,还能传下去吗?”
我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给不出一个肯定的答案。
城市的吸引力太大了,大到足以让年轻人抛弃祖辈辈坚守的一切。效率和利益至上的时代,这种耗时耗力、收益微薄的“笨”办法,如何生存?
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反问道:“罗大叔,您为什么还要坚持每年都酿呢?既然……已经没什么人喝了。”
老罗沉默了很久,目光望向门外远方的群山。
“习惯了。”他轻轻地说,仿佛在自言自语,“我爹临走前说,罗家的酒,不能断。断了,根就没了。”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柔软和酸楚:
“而且……我娘,她苦了一辈子,没喝过一口好酒。我得酿着,说不定……她哪天就回来尝尝呢。”
这句话,像一道闪电,瞬间击中了我。
我猛地抬起头,看向他。老罗的脸上没有什么特别悲伤的表情,依旧是那副平静的样子,但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里,却翻涌着我看不懂的、极其深沉的情感。
他娘?回来尝尝?
这是什么意思?
第四章时光之味
接下来的几天,我往老罗的酒坊跑得更勤了。
一方面是受那神秘酒香和古老技艺的吸引,另一方面,老罗那句关于他娘的话,像一颗种子,在我心里生了根,发了芽,让我对这位沉默寡言的老人,产生了强烈的好奇。
发酵的过程,看似平静,实则内里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微生物在悄然工作,将淀粉转化为糖分,再转化为酒精。老罗每天都会掀开稻草垫子的一角,仔细观察,用他那双经验丰富的手去感知温度的变化,用鼻子去嗅闻那逐渐变得浓郁、复杂的酒醅香气。
“香气的层次很重要,”他偶尔会跟我讲解几句,“开始是甜香,后来是酒香,再后来,会有一种特殊的、我们叫‘陈香’的味道出来。差一点都不行。”
我似懂非懂地点头,努力记下他说的每一个字。我发现,当我不再抱着一种“指导者”的心态,而是作为一个纯粹的“学习者”时,我与这片土地、与这里的人之间的距离,反而拉近了许多。
村里的老人们看到我经常出入老罗的酒坊,对我的态度也悄然发生了变化。不再是最初那种客气而疏远的“林干部”,偶尔在路上遇见,会主动跟我打招呼,甚至会邀我去家里坐坐,喝碗水。他们开始跟我讲村里的旧事,讲当年的热闹,讲山里的传说。
我从他们零星的讲述中,拼凑出一些关于老罗的过往。
老罗大名罗永根,今年其实还不到六十,只是常年的劳作让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苍老许多。他年轻时是村里有名的能干后生,也是跟他爹学酿酒学得最扎实的一个。他有过一个青梅竹马的恋人,是邻村的姑娘,好像姓卞。但后来因为家里太穷,那姑娘的父母不同意,硬是把姑娘嫁到了山外。老罗从此就再没提过亲,一个人守着老屋和酒坊,伺候着多病的老娘,直到老人去世。
“永根是个孝子啊,”一位八十多岁的阿婆抹着眼泪跟我说,“他娘走得早,苦了一辈子,没享过几天福。他娘最喜欢喝他酿的酒,说比蜜还甜。可那时候穷啊,一年也酿不了几回,就是酿了,也多半拿去换钱买药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想起了老罗说的那句话——“我娘,她苦了一辈子,没喝过一口好酒。”
原来,这背后,藏着如此深沉的愧疚和遗憾。
七八天后,酒醅发酵成熟,到了“上甑蒸馏”的日子。这又是一道极其关键的工序,决定着出酒的数量和质量。
巨大的木甑桶被架起,灶膛里重新燃起熊熊烈火。发酵好的酒醅被均匀地撒入甑桶内,要求“松、轻、准、薄、匀、平”,不能压实,以保证蒸汽均匀穿透。
老罗手持木锹,动作流畅如行云流水。蒸汽再次升腾,这一次,带着更加浓郁、更加醉人的酒香。
我负责在灶下添柴,严格按照老罗的指示控制着火候。“小火慢馏,大火追尾”,不同的阶段,需要不同的火力。
当第一滴清亮如露的酒液,顺着导管“滴答”落入粗陶坛中时,所有人的脸上都露出了喜悦的神情。那声音,清脆,悦耳,仿佛生命的初啼。
老罗用酒提接了小半杯,先是仔细观察酒花的大小、持续的时间,然后又凑到鼻尖深深吸气,最后,他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
他闭上眼睛,眉头微蹙,整个口腔仿佛都在感受、在分析。过了好几秒,他才缓缓睁开眼,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甚至是带着一丝欣慰的笑容。
“成了。”他只说了两个字。
但这两个字里包含的千钧重量,我却仿佛能感受到。
他递过酒提:“林干部,你也尝尝。”
我有些受宠若惊,连忙双手接过。学着他的样子,先观其色,清澈透明,微微泛着淡淡的琥珀光;再闻其香,那股香气极其复杂,粮食的醇厚,发酵产生的酯香,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类似花果的清新气息,层次分明,沁人心脾;最后,我小心地抿了一小口。
一股辛辣感瞬间在口腔中炸开,刺激着味蕾。我下意识地蹙眉,但紧接着,那辛辣迅速化开,转为一种难以言喻的甘甜和绵柔,顺着喉咙滑下,一股暖流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口腔里留下的,是悠长而舒适的余香。
这口感太奇特了!绝非工业流水线上的白酒可以比拟。它是有生命的,有层次的,有故事的。
“怎么样?”老罗看着我。
我咂咂嘴,回味着那复杂的感觉,由衷地赞叹:“好酒!真的!入口有点冲,但后面特别香,特别甜,感觉很……很厚实。”
我贫乏的词汇无法准确描述这种感受。
老罗笑了笑:“这酒啊,像人。有脾气,有筋骨,也有柔情。”
比喻得真贴切!我心想。
我们接满了第一坛酒,老罗称之为“头酒”,酒精度最高,风味最浓郁。接着是“中段酒”,口感最为醇和协调。最后是“尾酒”,味道较淡,略带杂味,一般会回锅再次蒸馏。
整个过程持续了大半天。当所有的酒都接完,装进一个个洗净晾干的陶土坛子里,用洗净开水烫过的猪尿脬(膀胱)膜和干荷叶紧紧密封好后,老罗看着那一排排酒坛,眼神满足,却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
“这些酒,大部分要存起来,交给时间。”他拍了拍粗粝的坛壁,“存个三年五载,甚至十年八年,味道又会不一样。时间,是最好的调酒师。”
他留下了最小的一坛,大概五六斤的样子,说是“新酒”,要近期喝掉的。
他抱着那坛新酒,走到酒坊角落一个简陋的神龛前。神龛上没有神像,只摆着一个牌位,上面写着“先妣罗门林氏老孺人之灵位”。牌位前,放着三个干净的酒碗。
老罗郑重地拍开新酒坛的泥封,揭开封口的荷叶。一股更加奔放、更加鲜活的酒香瞬间爆发出来,充盈着整个酒坊。
他小心翼翼地端起酒坛,将清亮的酒液,缓缓倒入三个酒碗中。
他的手,有些微微的颤抖。
他端起第一碗酒,双手高高举过头顶,面向母亲的牌位,腰深深地弯了下去。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极其凝重的气氛。我屏住呼吸,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良久,他才直起身。我以为他要将酒洒在地上祭奠,然而,他并没有。
他端着那碗酒,转过身,看向我。他的眼眶,在昏黄的灯光下,明显泛着红,里面似乎有泪光在闪动。
他的嘴唇翕动着,声音哽咽,带着一种穿越了数十年光阴的沉重与悲伤,一字一句地说道:
“这第一碗,要敬我娘。”
“她苦了一辈子,没喝过一口……好酒。”
话音落下,两行浑浊的泪水,终于从他深刻如沟壑的皱纹里,肆无忌惮地滚落下来,滴入他手中那碗清澈的、承载了太多情感的新酒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