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微光寻路
表姨家的日子,安静得让人心慌。
这里没有猪叫,没有邻居的喧哗,只有山风穿过竹林的声音和偶尔的鸡鸣犬吠。时间仿佛被拉长,每一分每一秒都成了对刘大芳耐心和意志的煎熬。她帮着表姨做些简单的农活和家务,劈柴、喂鸡、择菜,动作机械,心却早已飞到了九霄云外。
她不能再这样被动地等下去了。赵警官那边的“阻力”像一块巨石压在她心头,她知道,必须自己另寻出路。
媒体。这个词对她来说,遥远而陌生。她平时看的电视最多就是地方台的天气预报和狗血连续剧,报纸更是多年没摸过。怎么找记者?记者会相信她吗?她该怎么说?
第一个现实的问题摆在她面前:她需要获取信息,需要联系外界,而她手里只有一部老旧的功能手机,只能接打电话和发短信。
她试探着问表姨家里有没有电脑,或者能上网的手机。表姨茫然地摇摇头:“那玩意儿,俺家没有,小卖部老王家儿子好像有,说是能打游戏。”
刘大芳心里一沉。这条路在这个偏僻的山村似乎走不通。
她捏着口袋里那薄薄的银行卡和几百块现金,做出了决定:必须去一个有网吧、或者至少通讯更发达的地方。最近的,就是她来时经过的那个邻县县城。
她以“想去县城买点东西”为由,向表姨打听好了去县城的班车时间。第二天一早,她再次踏上了颠簸的班车。
邻县县城比她老家的县城看起来还要破旧一些,但至少有了网吧的招牌。刘大芳在汽车站附近找到一家看起来最不起眼的小网吧,犹豫了很久,才像做贼一样走进去。
里面烟雾缭绕,坐满了大多是年轻男孩,都在噼里啪啦地打着游戏。网管是个打着哈欠的小姑娘,看了刘大芳一眼,似乎有些诧异这个年纪的妇女会来网吧。
“上网?”网管懒洋洋地问。
“嗯……多少钱一小时?”
“三块。”
刘大芳心疼地掏出三块钱:“我先上一个小时。”
她找了一个最角落的位置坐下,面对着陌生的电脑屏幕,手足无措。她只在很多年前,在李进工作的畜牧局见过别人用电脑,自己几乎没碰过。
旁边一个看起来像学生的男孩看她笨拙的样子,好心问道:“阿姨,你要干啥?我帮你。”
刘大芳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连忙说:“小伙子,我……我想找记者,就是……能曝光坏人的那种电视台或者报纸,该怎么找?”
男孩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是这种需求。他挠挠头:“曝光啊……那得找有名的媒体才行。你可以上网搜搜,比如省台的‘民生热线’,或者一些大报纸的爆料网站。”
在男孩的帮助下,刘大芳第一次打开了搜索引擎。她颤抖着手指,一个键一个键地敲下:“省电视台举报电话”、“xx日报记者联系方式”、“曝光黑心商家找哪个部门”。
屏幕上跳出了一大堆信息,真伪难辨。有官方的热线电话,也有一些看起来像是自媒体或者维权网站的联系方式。刘大芳看得眼花缭乱,心里既激动又茫然。
她拿出早就准备好的一个小本子和笔——这是她从李进的“书桌”上拿的,开始笨拙地抄写那些电话号码和网站地址。她的手因为紧张而有些发抖,字写得歪歪扭扭。
一个小时很快过去,网管提示时间到了。刘大芳看着本子上抄下的十几个联系方式,像握着一把不知能否打开生门的钥匙。
她离开了网吧,找到一个安静的街角,用她的老手机,开始尝试拨打那些电话。
第一个电话,打给省电视台公布的“新闻热线”。响了很久才接通,是一个语气程式化的女声。
“你好,xx卫视新闻热线。”
“你……你好,我……我要举报……”刘大芳紧张得结结巴巴。
“请问你要举报什么内容?请简单说明。”
“我举报我们镇上一个兽药店老板,卖假药,还……还可能逼死了我男人!”
“请问具体地点是哪里?有证据吗?”
“有!我有录音!有日记!”
“好的,情况我们记录了。但这类涉及基层具体纠纷和可能涉及司法的问题,建议您首先向当地政府主管部门或公安机关反映。如果他们对处理结果不满意,或者存在不作为的情况,您可以再向我们提供详细材料。”
“可是……可是当地有阻力啊!”刘大芳急了。
“对不起,我们主要是报道具有普遍社会关注度的新闻事件。您反映的情况,我们已经记录,会有专人审核,如果需要跟进,会联系您。请保持电话畅通。”
说完,那边似乎就挂断了,或者把她转入了等待。刘大芳听着话筒里的忙音,心凉了半截。
她不甘心,又按照本子上的号码,打给了一个听起来像是都市报的热线。这次接电话的是个男记者,听起来年轻些,耐心听她说了几分钟。
“大姐,你这个情况听起来确实很值得同情。但是,我们现在报道这类新闻,需要非常扎实的证据链,尤其是涉及到人员死亡这种严重后果的。你只有录音和日记,恐怕还不够。而且,跨地区报道,我们需要走流程,还要和你们当地宣传部门沟通,很麻烦……”
记者的语气带着一种现实的无奈。
“那……那怎么办?就没人管了吗?”刘大芳带着哭腔问。
“这样吧,大姐,你把你的基本情况和证据,简单写一下,发到我们报社的爆料邮箱。我看到了会转给相关部门的同事。但我不能保证一定能报道。”
邮箱?刘大芳又懵了。她不会用邮箱。
接连的挫折让她浑身发冷。她蹲在街角,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和车辆,感觉自己像一粒被遗弃的尘埃,她的苦难和呐喊,在这个喧嚣的世界里,微不可闻。
难道这条路也行不通吗?
她不甘心!她翻着本子,看到几个在网上查到的、号称是“专业维权”、“曝光黑幕”的自媒体或者网站的联系方式。这些名字听起来似乎更“厉害”,更“无所畏惧”。
她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拨通了一个号称“中原正义之声”网站的电话。
这次,接电话的是一个声音粗犷、语速很快的男人。
“喂?哪位?”
“你……你好,是‘正义之声’吗?我……我有冤情要曝光!”
“什么冤情?慢慢说!”对方似乎来了兴趣。
刘大芳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语无伦次地把自己的遭遇又说了一遍,重点强调了张建国卖假药、威胁、李进含冤自杀、当地有阻力等等。
对方听完,沉默了几秒,然后说:“大姐,你这个事,听起来很有典型性啊!黑心商人,官商勾结,逼死人命!这正是我们关注的焦点!”
刘大芳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充满了希望:“真的?你们能报道吗?”
“能!当然能!我们就是为民请命的!”对方语气激昂,“但是大姐,你也知道,我们做这种深度调查报道,需要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记者出差、暗访、整理材料,都是需要成本的……”
刘大芳的心微微一沉:“成本……要多少钱?”
“这个嘛,看情况。像你这种跨地区的,情况又比较复杂的,起码得先有个几千块的启动经费吧。后续如果调查顺利,需要更大版面报道或者动用更多关系,可能还需要一些。不过你放心,只要报道出来,引起了上面的重视,扳倒了那些坏人,你这点投入绝对是值得的!”
要钱……
这两个字像针一样扎破了刘大芳刚刚升起的希望气球。她想起了很多关于诈骗的传闻。
“我……我没那么多钱……”她低声说。
“大姐,想想你死去的丈夫!想想你受的委屈!钱是身外之物,公道自在人心啊!这样吧,你先打两千块过来,我们马上派记者下去调查!保证给你一个满意的结果!”
对方的语气变得急切而富有煽动性。
刘大芳听着电话那头蛊惑的声音,又看了看自己记下的那些正规媒体联系方式,心里突然清醒了一些。
她虽然没文化,但不傻。这种开口就要钱、承诺得天花乱坠的,多半不靠谱。就算不是骗子,恐怕也只是想利用她的悲惨遭遇博取眼球和利益,未必真的能帮她解决问题,甚至可能把事情搞得更糟。
“我……我再想想吧。”她说完,匆匆挂断了电话。
蹲在人来人往的街头,刘大芳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和孤独。正规渠道门槛高,流程复杂;“野路子”又充满了陷阱和铜臭气。她像一个在黑暗迷宫里乱撞的困兽,看得见远处似乎有光,却怎么也找不到通往光明的路径。
她该怎么办?
难道真的要去求那个“中原正义之声”,把卖猪的钱寄给他们,赌一个渺茫的希望?
或者,继续回到那个山村,绝望地等待县公安局那不知何时才能到来的“进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