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残雪新芽
接下来的日子,我像是换了个人。
求死的颓丧被求生的欲望烧得干干净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身上的伤痛依旧折磨人,但我不再呻吟,甚至不再皱眉。每次换药,看着那些皮开肉绽、深可见骨的伤口,我都像是在审视一件与己无关的器物。痛吗?痛。但比起被挚爱之人亲手推入深渊的心痛,这皮肉之苦,反而显得真切而……踏实。
桑婆婆的药很有效,内服的汤药苦涩难咽,外敷的药膏带着刺鼻的气味,但我能清晰地感觉到,体内那股灼烧般的毒素正在一点点被拔除,断裂的筋骨也在缓慢愈合。我配合得近乎苛刻,让喝药绝不含糊,让静卧绝不乱动。
我开始主动和桑婆婆说话,不再沉溺于自怨自艾。我问她草药的习性,问山村外的局势,更多的是旁敲侧击关于“鬼医谷”和南疆的事情。
桑婆婆依旧话不多,但对我明显的变化,似乎乐见其成。她不再只是简单地给我指令,偶尔会指点我几句辨认草药的方法,或者说说南疆的风土人情。从她零星的描述中,我得知南疆地处大晁西南边陲,山高林密,瘴气弥漫,民风彪悍且多异术,“鬼医谷”在那里是一个近乎传说的地方,据说谷中之人医术通神,但也性情古怪,亦正亦邪。
“鬼医谷避世已久,寻常人根本找不到入口。这铜牌,或许是个信物,但也可能是个催命符。”桑婆婆一次煎药时,头也不抬地说,“南疆路途遥远,沿途不仅有豺狼虎豹,更有山匪流寇,以及……可能追杀你的人。你现在这身子,走不出百里。”
我知道她说的是事实。以我现在的状态,别说去南疆,就是走出这山村都难。但我没有气馁。
“请婆婆教我强身之法。”我看着她,眼神坚定,“我知道练武根基已毁,但求能恢复些气力,足以自保,跋涉远行。”
桑婆婆抬眼看了看我,浑浊的眼里闪过一丝考量。她没答应,也没拒绝。
自那以后,除了喝药休息,我开始在桑婆婆的默许下,尝试着下床活动。最初只是扶着墙壁在屋里慢慢挪动,每走一步都牵扯着全身的伤口,冷汗涔涔。但我咬着牙,一天比一天多走几步。
后来,我能走到院子里了。时值初春,山间的残雪尚未化尽,但向阳的坡地上,已经冒出了星星点点的嫩绿。我看着那些在寒风中顽强生长的野草,仿佛看到了自己。
桑婆婆的小院依山而建,十分僻静,几乎与世隔绝。她每日除了照顾我,便是上山采药,偶尔用采来的药材跟山下的村民换些米粮盐巴。我从不多问她的来历,她也从不打探我的过去,我们之间形成了一种古怪而脆弱的默契。
一日,我在院中慢慢踱步,活动僵硬的四肢,无意中看到墙角堆着一些劈好的柴火,旁边放着一把有些锈迹的柴刀。我走过去,捡起柴刀。刀很沉,我的手因为虚弱而微微颤抖。
我深吸一口气,回忆着多年前靳无渊让暗卫教我的、最基础的握刀和发力姿势。那时学的,多是刺杀技巧和灵巧身法,这种纯粹的力气活,反而生疏了。
我尝试着举起柴刀,对着一段木头,笨拙地劈下去。
“哐!”一声闷响,柴刀歪斜着砍进了木头里,震得我虎口发麻,胸口一阵气血翻涌。
我喘息着,拔出柴刀,再次举起。
一下,两下,三下……汗水浸湿了额发,手臂酸软得像不是自己的。那段木头只是被砍出了一些浅痕。
桑婆婆从屋里出来,看到我的样子,皱了皱眉,却没阻止。她只是淡淡地说:“欲速则不达。筋骨未愈,强行动用蛮力,只会留下暗伤。”
我停下动作,抹了把汗,喘着气说:“我知道……但我没有时间慢慢等。”
桑婆婆走过来,拿过我手中的柴刀。她的手干瘦,却异常稳定。只见她随手一挥,动作看似轻描淡写,甚至没什么风声,那段我砍了半天的木头便“咔嚓”一声,应声裂成两半,断面平整光滑。
我瞳孔微缩。这绝不是普通老妇人该有的力气和技巧!
桑婆婆将柴刀丢回柴堆,看着我:“力量,不在于肌肉有多结实,在于你能不能调动全身的气息,将力发于一点。你底子还在,只是经脉受损,气血两亏。先养好内里,再谈外力。”
她的话点醒了我。是啊,我以前的身手,更多依赖的是靳无渊请人打下的基础和这些年摸爬滚练的经验技巧,对于内息调养,确实涉猎不深,毕竟作为细作,更看重的是实效而非根基。
从那天起,除了活动筋骨,我开始按照桑婆婆偶尔指点的一句半句,尝试着静坐调息。她教的方法很古怪,不同于我知道的任何一种内功心法,更像是某种引导体内残存气息游走、修复伤处的笨办法。过程缓慢而痛苦,时常感到气息滞涩,如同在干涸的河床里艰难引水。
但我坚持了下来。一点一点,我能感觉到那微弱的暖流在冰冷的四肢百骸中艰难穿行,所过之处,带来一丝丝微弱的生机。
时间一天天过去,山上的雪化尽了,草木愈发葱茏。我的伤好了大半,虽然武功远未恢复,但至少行动无碍,气力也增进了不少,寻常走路爬山已不成问题。脸上和身上的疤痕褪了些,留下浅粉色的印记,提醒着我曾经经历的一切。
我看着水盆中倒映的脸,依旧苍白,但那双眼睛,不再死寂,而是沉静得像深潭,底下藏着暗涌的漩涡。
是时候该离开了。
一晚,我帮桑婆婆收拾好药材,煮了简单的晚饭。饭桌上,我开口道:“婆婆,我的伤已无大碍,打算近日便启程前往南疆。”
桑婆婆吃饭的动作顿了顿,嗯了一声,算是知道了。
“婆婆的救命之恩,如意没齿难忘。”我放下碗筷,郑重地对她行了一礼,“若他日如意有幸不死,必当回报。”
桑婆婆摆摆手:“老身救你,自有因果,不求回报。你只需记住,活下去,看清楚,想明白。”
她放下碗,看着我,眼神复杂:“南疆路远,人心险恶,胜过豺狼虎豹。这铜牌你收好,或许有用,或许招祸,全在你如何运用。记住,你的敌人,不仅仅是靳无渊。这潭水,比你想象的深。”
我心中一动:“婆婆是指……陛下?”
桑婆婆冷笑一声:“皇帝老儿自然不是什么善茬。他安插你,又何尝真正信任过你?你任务失败,‘死’在刑场,对他来说,你也是一枚废子了。或许,他更乐见其成。”
我默然。是啊,在那些上位者眼中,我们这些细作、棋子,不过是随时可以牺牲的蝼蚁。
“还有大凛……”桑婆婆若有所思,“慕容雪那个女人,不简单。她能识破你的毒,身边必有高人。你此番‘死而复生’,若消息走漏,恐怕她也不会放过你。”
慕容雪……那个在刑场上依偎在靳无渊身边,看似柔弱无助的公主。我至今想不通,她是如何识破我那几乎无色无味的剧毒的。难道,她早就知道我的身份?或者,靳无渊连她也一并算计了?
思绪纷乱,但我心中目标明确。无论前路有多少豺狼虎豹,我都要走下去。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我将桑婆婆给我准备的干粮和一小包应急的药材仔细包好,换上了一身桑婆婆找来的、村里人穿的粗布衣裳,用布巾包住了头发,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像个普通的村妇。
桑婆婆递给我一个沉甸甸的小布袋:“里面有些碎银子,和几枚应急的金叶子。省着点用,够你走到南疆了。记住,财不露白。”
我接过布袋,感觉分量不轻,心中感激更甚。这些钱,对她一个隐居山野的采药人来说,恐怕是多年的积蓄。
“婆婆,保重。”我最后看了一眼这个给了我第二次生命的小院和眼前沉默寡言的老人,转身踏上了下山的小路。
山路崎岖,晨露打湿了裤脚。我没有回头。
走出山村,混入官道上来往的人流。我刻意低着头,放缓步伐,让自己不那么显眼。官道上贴着的海捕文书早已换了内容,关于“宫女如意”的通缉,似乎真的如同桑婆婆所说,已经渐渐沉寂。或许在所有人心里,那个叫如意的细作婢女,已经死在了腊月二十三的刑场上。
这正好方便了我行事。
我一路向南,昼行夜宿。不敢走大城镇,多是绕行小路,或在沿途的小村庄、简陋的驿站歇脚。我用桑婆婆给的铜钱支付费用,尽量不与人交谈,小心地隐藏着行踪。
身体依旧虚弱,长途跋涉很是辛苦。每到夜晚,旧伤便会隐隐作痛。但我咬着牙忍耐着,将这种痛苦当作一种磨砺。偶尔,我会在无人处,练习桑婆婆教的调息方法,虽然进展缓慢,但能感觉到身体在一点点变得强韧。
一路上,我听到了不少关于盛京的传闻。
有人说,靖王殿下因王妃受惊,对那已死的婢女恨之入骨,派人搜寻其同党,揪出了不少潜藏的细作。
有人说,陛下对靖王府遇袭一事大为震怒,斥责靖王治府不严,但也因此加强了对靖王的“保护”,实则是变相监视。
还有人说,靖王妃慕容雪受惊后一病不起,靖王殿下日夜陪伴,夫妻情深,传为佳话。
每一次听到靳无渊和慕容雪的消息,我的心都会像被针扎一样刺痛,但随之而来的,是更加冰冷的恨意和更加坚定的决心。他们越是“情深义重”,就越是衬托出我过去的愚蠢和可笑。
这一日,我行至一处靠近江南地界的繁华小镇。连续赶路多日,人困马乏,加上干粮将尽,我便寻了镇上一家看起来不起眼的小客栈住下,打算补充些物资再继续南下。
小镇比之前的村庄热闹许多,三教九流汇聚。我坐在客栈大堂角落,低头吃着简单的饭菜,耳朵却留意着周围的动静。
邻桌几个行商模样的人正在高谈阔论。
“听说了吗?靖王殿下不日就要离京,代天巡狩江南了!”一个胖商人说道。
“哦?这可是个大消息。江南可是富庶之地,靖王此行,意义非凡啊。”另一人附和。
“可不是嘛!据说陛下此举,颇有考量。咱们这位靖王殿下,近来圣眷正浓啊……”
靳无渊要来江南?
我握着筷子的手微微一紧。江南离此地已然不远,若他真来,难免不会增加我暴露的风险。但另一方面,一个模糊的、危险的念头在我心中升起——或许,这是一个机会?一个近距离观察他,甚至……
我立刻掐灭了这个念头。现在的我,如同蝼蚁,靠近他无异于自寻死路。当务之急,是尽快赶到南疆,找到鬼医谷,治好伤,提升实力。
就在这时,客栈门口一阵喧哗,走进来几个身穿官服、腰佩兵刃的差役。为首一人目光锐利地扫过大堂,最终,落在了我这个独自坐在角落的“村妇”身上。
我的心猛地一沉。
难道……被发现了?
第六章:狭路相逢
那差役头领径直朝我走来,靴子踏在木地板上的声音,一下下敲打在我的心上。我下意识地低下头,握紧了藏在袖中的短匕——那是桑婆婆临行前塞给我的,说是防身之用。
大脑飞速运转,是立刻暴起反抗,还是静观其变?反抗,以我现在的状态,对付几个普通差役或许能侥幸逃脱,但势必会暴露行踪,引来更疯狂的追捕。不反抗……
“你,抬起头来。”差役头领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不能慌,一慌就全完了。我慢慢抬起头,脸上做出几分惶恐和怯懦,用带着些许乡音的官话小声问:“差、差爷……有何吩咐?”
那差役头领盯着我的脸,仔细打量了片刻,又看了看我放在桌上的简陋包裹,眉头微皱:“哪里人氏?来此地作甚?”
“回差爷,小妇人……是北边遭了灾,逃难过来的,想去南边投奔亲戚。”我早已编好了说辞,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颤抖。
“逃难的?”差役头领显然不信,“看你细皮嫩肉的,可不像常年吃苦的人。”
我心里咯噔一下。确实,尽管经历了刑场磨难和一路风霜,但底子还在,皮肤粗糙了些,但轮廓气质,与真正的村妇还是有差别。这是我最大的破绽。
“差爷明鉴,”我急忙解释,眼圈微红,“小妇人原本……原本也是小户人家出身,只是家乡遭了兵祸,家道中落,不得已才……”
我故意说得含糊其辞,留下想象空间。兵祸、家道中落,在这乱世并不罕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