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幕如瀑,重重砸在车顶,发出沉闷而持续的轰鸣。
顾晚舟几乎是冲到了别墅门前,冰冷的雨水顺着她的发梢、脸颊不断滑落,浸湿了衣领,她却浑然不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那只握着手机的手,指尖冰凉,仍在微微颤抖。屏幕上,那页写满绝望句子的日记,像烙铁一样烫在她的视网膜上。
我弄丢了你。也弄丢了自己。
他发给她的。在那样剧烈的崩溃和药物镇静之后。他是如何做到的?是短暂的清醒?还是某种深藏在潜意识里的、不顾一切的冲动?
谢敏芝打开门时,脸上写满了惊愕和未褪去的忧戚:“顾医生?您怎么……这么大的雨,您怎么又回来了?”她看到顾晚舟浑身湿透、失魂落魄的样子,吓了一跳。
“他呢?”顾晚舟的声音沙哑得厉害,雨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她急切地望向别墅内部昏暗的楼梯,“谢清砚?他怎么样了?”
“刚打完镇静剂,睡下了……”谢敏芝侧身让她进来,眉头紧锁,“顾医生,我知道您关心清砚,但是刚才的情况您也看到了,他现在非常不稳定,不能再受任何刺激了。我想……”
“谢女士,”顾晚舟打断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却掩不住那份急促,“他刚才给我发了一条信息。用他的手机。”
谢敏芝愣住了,下意识地摇头:“这不可能……他的手机一直在我这里保管,他几乎不用,也从不主动……”她的话音戛然而止,像是想起了什么,脸色微微一变,“除非……除非是刚才混乱中,他……”
“信息是十分钟前发出的。”顾晚舟举起手机,屏幕的光在昏暗的门厅里映亮她苍白的脸和殷红的眼圈,“谢女士,我必须见他。现在。就一会儿,我保证不会刺激他,我只是……需要确认一些事情。”
她的眼神里有一种近乎偏执的坚定和恳求,那种力量让谢敏芝无法轻易拒绝。她看着顾晚舟湿透的衣服和颤抖的手指,又想起侄子昏睡前那异常痛苦的模样,以及这七年来无人能解的困局,终于艰难地点了点头。
“他刚睡下,可能还没睡沉……您……轻一点。我就在楼下。”
顾晚舟点头,脱下湿透的外套,甚至顾不上擦一下脸上的雨水,便放轻脚步,快速而坚定地踏上楼梯。
画室的门虚掩着,里面只开了一盏昏暗的壁灯。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松节油味、颜料味,以及一丝若有似无的、属于镇静剂的特殊气味。满地狼藉尚未收拾,倒塌的画架、破碎的画布、飞溅的颜料……无声地诉说着不久前那场激烈的风暴。
谢清砚躺在画室角落的一张简易休息床上,身上搭着一条薄毯。他闭着眼,呼吸似乎比平时沉重一些,脸色在昏暗光线下显得异常苍白,长睫垂下,投下一小片阴影。他看起来安静极了,也脆弱极了,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碎掉。
顾晚舟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又酸又痛。
她缓缓走近,每一步都轻得如同猫科动物,生怕惊扰了他。
她在床边蹲下身,保持着一个不至于让他感到压迫的距离,静静地看着他。
他的眉头即使在睡梦中,也微微蹙着,仿佛仍被困在某个痛苦的梦境里。他的右手露在毯子外面,手指关节处有些微红,大概是刚才失控时撞击造成的。
顾晚舟的视线,落在他那只手上。
然后,她看到了。
在他的食指指尖,沾着一点极其微小的、尚未完全干涸的……蓝色墨迹。
很淡,几乎看不出来,但顾晚舟对颜色极其敏感。
她的目光猛地转向不远处,倒在地板上的一个矮柜。柜子抽屉拉开了一半,里面似乎放着一些杂物。柜子旁边,掉落着一支……普通的蓝色圆珠笔。
一个荒谬又惊人的猜想瞬间击中了她。
他是在装睡?
还是说,在药物完全起效前,他凭借某种惊人的意志力,或者仅仅是潜意识的本能,短暂地清醒过,完成了那件事?
她的呼吸屏住了。
她慢慢地、极其缓慢地伸出手,指尖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想要去触碰他指尖那一点微小的墨迹,想要确认那不是她的幻觉。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他的瞬间——
他的睫毛剧烈地颤动了一下。
然后,那双眼睛,倏地睁开了。
没有刚刚醒来的迷茫,没有镇静剂造成的昏沉,甚至没有了之前的空洞和恐惧。
那里面,是一种极度清醒的、几乎要将人吞噬的……痛苦和……绝望的清明。
他就这样直直地、毫无预兆地看着她,目光像是穿透了七年的时光,穿透了所有疾病的迷雾,精准地、残忍地,落在了她的脸上。
顾晚舟的手僵在半空,心脏骤停。
四目相对。
死一样的寂静里,只有窗外暴雨敲打玻璃的疯狂声响。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又被压缩成窒息的一秒。
他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发出一个气若游丝、却清晰无比的声音,不再是那个沙哑笨拙的“谢清砚”,而是带着某种久远的、属于“谢寻”的语调,破碎地,一字一顿地:
“顾……晚……舟。”
他叫出了她的全名。
不是“晚”,不是幻觉,不是呓语。
是确凿的、清晰的、带着巨大痛楚的确认。
顾晚舟的眼泪,在这一瞬间,毫无征兆地决堤而出,汹涌地滚落脸颊。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喉咙被巨大的酸涩和震动死死堵住。
他看着她汹涌的眼泪,眼底的痛苦几乎要满溢出来。他试图抬起那只沾着墨迹的手,似乎想替她擦去眼泪,却又无力地垂下,仿佛连触碰都成了一种奢侈的罪过。
他的声音更低了,含混着无尽的疲惫和深入骨髓的悲伤,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深处艰难地挤压出来:
“那条短信……你……看到了。”
不是疑问,是陈述。
顾晚舟用力点头,泪水更加肆虐。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闭上了眼睛,像是无法再承受注视她的重量,两行清泪从他眼角无声地滑落,没入鬓角。
再开口时,他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又重得如同命运的判词:
“对不起……”
“那年……推开你……”
“是因为……我病了……”
“快要……不认识……我自己了……”
断断续续的词语,拼凑出一个模糊却骇人的轮廓。
顾晚舟的心脏被这些话狠狠刺穿。她猛地伸出手,不顾一切地握住了他冰凉的手指,那点蓝色的墨迹,染上了她的指尖。
“什么病?”她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谢寻,你告诉我,到底是什么病?发生了什么?”
然而,药物的效力或许终于彻底袭来,或许仅仅是揭露这一切已经耗尽了他刚刚凝聚起的全部力气。
他的手指在她掌心无力地蜷缩了一下,眼睫颤动,呼吸变得更加沉重而均匀。
他没有再回答。
他重新陷入了沉睡之中。
只是这一次,他的眉头似乎舒展了一些,但那苍白的脸上,却仿佛笼罩着一层更加深重的、无法驱散的阴影。
顾晚舟紧紧握着他的手,跪坐在冰冷的地板上,泪水无声地流淌。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渐渐小了。
只剩下淅淅沥沥的余音,敲打在寂静的夜里。
她看着他沉睡的容颜,看着他指尖那点微蓝的墨迹,看着他即使昏睡也依旧写满疲惫和伤痛的脸。
七年的迷雾似乎被拨开了一角,露出的却不是晴朗,而是更加幽深、更加狰狞的深渊。
他病了。
快要不认识自己了。
所以当年,那场冷酷的分手,是他自知失控前,最后的、绝望的……保护吗?
用推开她的方式,保护她?
这个认知,像一把迟来的、钝重的刀,缓慢而残忍地,凌迟着顾晚舟的心脏。
比她以为的“不爱了”、“腻了”,要痛苦千百倍。
她一直以为自己是那个被抛弃的受害者。
可原来,他独自一人,在七年前,就已然坠入了无边黑暗。
而她,却一无所知,甚至怨恨了他七年。
顾晚舟在画室里呆了很久很久。
直到双腿麻木,直到眼泪流干。
她小心翼翼地将他的手放回毯子里,替他掖好被角。
然后,她站起身,目光落在那只掉落的圆珠笔和拉开的抽屉上。
她走过去,蹲下身,看向抽屉里面。
里面杂乱的放着一些东西:几支削好的铅笔,几块橡皮,还有……一本巴掌大小的、封面是硬壳的、看起来有些年头的速写本。
她的心跳又开始加速。
她伸出手,极其缓慢地,拿出了那本速写本。
速写本的封皮已经磨损,边角卷起,透出一种被反复摩挲使用的旧意。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即将打开一个潘多拉魔盒,指尖微微颤抖着,翻开了第一页。
映入眼帘的,不再是狂乱的色彩和撕碎的画布。
而是铅笔勾勒的、细腻到极致的、无数张她的脸。
微笑的,蹙眉的,发呆的,生气的……十七八岁的顾晚舟,以各种生动的表情,跃然纸上。
每一笔,每一划,都充满了几乎要溢出纸面的、深沉到令人窒息的爱意和……绝望的眷恋。
在每一幅素描的右下角,都标注着一个小小的日期。
日期,全部集中在……他们分手前后的那段时间。
顾晚舟一页一页地翻下去,手指冰冷,呼吸停滞。
直到最后一页。
那一页,没有画像。
只有密密麻麻、写满了整页的、同样的一句话。和手机照片里那页日记一模一样,但这是铅笔写下的,笔迹更加凌乱,更加用力,仿佛书写者的精神已经处于崩坏的边缘——
【我弄丢了你。】【我弄丢了你。】【我弄丢了你。】……【也弄丢了自己。】
而在这一大片绝望的重复书写之下,还有一行更小、更扭曲、几乎要辨认不出的字,像是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刻写上去的:
【他们说我疯了。也许我真的疯了。晚舟,别回头,忘了我。】
速写本从顾晚舟颤抖的手中滑落,掉在地板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她踉跄着后退一步,扶住冰冷的墙壁,才勉强支撑住发软的身体。
别回头,忘了我。
原来,他当年那些冰冷绝情的话语背后,藏着的,是这样一句……泣血的哀求。
她终于明白了。
明白了他为什么画无数个她的背影。
因为不敢看脸,怕看到恨意,也因为……他亲手推开了她,他命令她不要回头。
所以他只能一遍遍描绘那个决绝离开的背影,那是他疯狂世界里唯一能抓住的、关于她的、永恒定格的影像,也是他对自己永恒的惩罚。
记忆的碎片开始疯狂地倒卷、碰撞。
七年前分手前的那段时间,他确实有些异常。变得更加沉默,有时会长时间地发呆,偶尔会问她一些奇怪的问题:“晚舟,如果有一天我变得不像我了,怎么办?”、“你会害怕吗?”……
她当时只以为是少年莫名的忧郁和不安,还笑着安慰他:“谢寻就是谢寻啊,变成什么样我都喜欢。”
原来,那不是少年的愁绪,那是求救的信号吗?
是她……忽略了吗?
巨大的愧疚和铺天盖地的心疼,如同海啸般将她彻底淹没。
她缓缓滑坐在地上,抱住自己的膝盖,将脸深深埋了进去,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这一次,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所有的痛哭和呐喊,都哽在了喉咙最深处,化作无声的、几乎令人窒息的痉挛。
她不知道就这样坐了多久。
直到窗外的雨彻底停了,清冷的月光透过云层缝隙,微弱地洒进一片狼藉的画室。
直到楼下的谢敏芝不放心地轻轻走上楼,看到蜷缩在地上无声颤抖的顾晚舟,和那本掉落的速写本,似乎明白了一切,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
“顾医生……”谢敏芝的声音带着哽咽,“您……现在明白了吗?清砚他……这些年,太苦了。”
顾晚舟缓缓抬起头,脸上泪痕已干,只剩下通红的眼眶和一种近乎破碎的平静。
她看向谢敏芝,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谢女士,告诉我……七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得了什么病?是谁……说他疯了?”
谢敏芝的眼泪也落了下来,她走到顾晚舟身边,蹲下身,拾起那本速写本,轻轻摩挲着磨损的封面,仿佛那上面沾染着无尽的痛楚。
“那不是普通的病,顾医生。”谢敏芝的声音充满了无力感,“那是一种……家族遗传性的、非常罕见且恶劣的神经系统退行性疾病。通常会在青年时期开始显现症状。”
“患者会逐渐出现认知功能障碍、情绪失控、人格改变、幻觉、妄想……最后,会在清醒中,一点点看着自己崩溃、解体,失去所有尊严和理智,走向彻底的……疯狂和衰竭。”
“清砚的父亲,我的哥哥……就是得这个病去世的。死状……非常不堪。”
“七年前,清砚开始出现早期症状。记忆力短暂缺失,情绪莫名低落或暴躁,偶尔会说出一些不符合他性格的、伤人的话……他很快察觉到了不对,他偷偷去查了资料,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谢敏芝的眼泪大颗大颗地砸在速写本上。
“他害怕极了。他那么骄傲的一个人……他最无法接受的,就是自己会变成父亲那样,变成一个连自己都无法控制的疯子,去伤害最爱的人。”
“所以……所以他选择了……在你发现之前,在你害怕他、厌恶他之前……亲手推开你。”
“他以为那样……是对你好。”
“他那个时候……才十九岁啊……”
谢敏芝泣不成声。
顾晚舟呆呆地听着,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狠狠砸在她的灵魂上。
家族遗传病。神经系统退行性病变。疯狂。衰竭。死亡。
这些冰冷的词语,组合成一个她无法想象的、黑暗而绝望的未来。
十九岁的谢寻,在发现自己可能走向那样恐怖的未来时,是怀着怎样的恐惧和绝望,策划了那场分手?用最残忍的方式,逼走她,只为了不让她目睹他日后可能的不堪和狼狈?
她以为的背叛和抛弃,原来是他自以为是的、笨拙的、绝望的……保护?
巨大的震撼和悲痛,让顾晚舟失去了所有语言。
她只是呆呆地坐着,仿佛整个世界的重量,都压在了她脆弱的脊背上。
“那……他现在……”她艰难地发出声音,每一个音节都带着血沫般的涩痛,“他的病……”
谢敏芝擦了擦眼泪,摇摇头,眼中重新浮现出那种深重的无力感:“确诊过程很曲折,也花了很长时间。中间试过很多药,效果都不好,副作用也很大。他的自闭症和焦虑,很大程度上是因病引发的并发症,或者说,是他对抗内心恐惧和混乱的一种方式。”
“绘画,是他后来发现的、唯一能让他稍微平静下来的出口。也是他……记住你、留住你的唯一方式。”
“但他画的越多,情绪波动往往也越大。尤其是画你……那会让他陷入更深的痛苦和执念里。清醒时,他为自己推开你而痛苦;病发时,他又会因为‘失去你’而疯狂。撕画,是他无法承受那种痛苦时的极端行为。”
“医生说……他的情况很复杂,病情本身还在缓慢进展……心理干预能做的,其实很有限……”谢敏芝的声音低下去,充满了绝望,“我们几乎……快要放弃了。”
快要放弃了。
这几个字,像最后的丧钟,敲响在顾晚舟的耳边。
她猛地抬起头,看向床上依旧沉睡的谢清砚。
月光落在他安静的睡颜上,长长的睫毛投下柔和的阴影,看起来那么平静,那么无害,仿佛只是一个陷入了沉睡的王子。
可她知道,在那平静的表象之下,是一场怎样残酷的、无声的战争。
他在一个人,对抗着整个正在缓慢崩塌的世界。
而她,却缺席了七年。
一股强大到无法形容的力量,猛地从心脏最深处涌起,瞬间流遍四肢百骸,驱散了所有的冰冷和麻木。
她缓缓地、极其坚定地站起身。
目光落在谢清砚脸上,那眼神里,不再是震惊、痛苦和怜悯,而是一种重新燃起的、近乎偏执的坚定和温柔。
她走到床边,再次蹲下,伸出手,极其轻柔地、小心翼翼地,握住了他微凉的手。
这一次,不是为了确认墨迹,不是为了探寻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