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婚协议摆在傅承聿面前,钢笔压着雪白的纸页,黑色墨迹晕开一小片决绝的影子。
姜眠就坐在他对面,午后阳光透过落地窗,给她周身镀上一层柔光,却照不进那双曾经盛满星子、如今只剩沉寂的眼。她甚至带着一点若有似无的笑意,指尖轻轻推了推协议。
“傅先生,”她的声音平静得像一汪深秋的湖水,不起波澜,“恭喜你,自由了。”
傅承聿没动,锐利的目光从协议上移开,落在她过分苍白的脸上。他习惯性地想从中找出一点故作姿态、欲擒故纵的痕迹,像过去许多次不那么认真的争吵后一样。但他失败了。眼前的姜眠,平静得让他陌生,甚至……心慌。
他嗤笑一声,靠向宽大的真皮椅背,试图重新掌控这突如其来的局面。“玩够了?这次又想要什么?新的画室?还是你看上的那套珠宝?”他的语气带着惯有的、居高临下的审视,仿佛在评估一场早已熟悉套路的谈判。
姜眠轻轻摇头,长睫微垂,掩去眼底一闪而过的疲惫。她又推过来一张纸,上面是手写的字迹,清秀却透着一股力透纸背的认真。
“不是要东西。这是最后的要求,做完,我们就两清了。”她顿了顿,补充道,“清单上的事情,陪我做完就行。”
傅承聿扫了一眼那张所谓的“余生愿望清单”,眉头越皱越紧。
“去城西老巷吃一碗桂花酒酿圆子。”“再看一次七星湾的日出。”“一起养一盆花,开到明年春天。”“重新走一遍大学时常走的那条林荫路。”“……”
琐碎,平凡,甚至有些幼稚可笑。完全不符合他高效、精准、利益最大化的行事准则。
“姜眠,”他的耐心告罄,语气冷了下来,“我很忙,没时间陪你玩这种过家家的游戏。要离婚可以,财产分割让律师来谈,这些无聊的东西,免了。”
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投下极具压迫感的阴影,准备结束这场突如其来的闹剧。他认定这只是她吸引他注意力的新手段,或许比以往更激烈些,但本质未变。
姜眠也跟着站起来,却没有看他,只是小心翼翼地将那张清单折好,放进大衣口袋。她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珍而重之的意味。
“协议你慢慢看,条款不满意可以让李律师联系我。”她抬起眼,目光平静地掠过他,没有任何留恋,“清单上的事,我从明天开始做。你有空……或者愿意的时候,可以来。不来,也没关系。”
说完,她转身就走,没有丝毫拖泥带水。门轻轻合上,发出几不可闻的声响,却像一块巨石投入傅承聿原本波澜不惊的心湖。
他站在原地,盯着那扇紧闭的门,第一次感到事情似乎脱离了他的掌控。那种感觉,糟糕透顶。
接下来的几天,傅承聿刻意忽略了那份离婚协议和那张可笑的清单。他投入高强度的工作,试图用熟悉的忙碌和掌控感驱散心头那点莫名的不适。
直到特助林磊小心翼翼地汇报,说夫人……姜小姐这几天,似乎真的在逐一完成清单上的事项。一个人去了城西老巷,排了很久的队,吃了一碗酒酿圆子;一个人凌晨开车去了七星湾,看了场日出,还在海边坐了整整一天。
傅承聿签文件的手顿住了。一个人?
他想起姜眠怕冷,深秋的凌晨去海边,她怎么受得了?那条老巷环境嘈杂,她一向喜静,怎么会独自跑去?
心底那点不适逐渐扩大,成为一种细微的、持续的焦躁。
他让林磊去查,查姜眠最近的行踪,接触的人,甚至……身体状况。他给自己的理由是,毕竟还是名义上的夫妻,他得知道她到底在搞什么鬼,免得闹出不必要的麻烦。
调查结果需要时间。但傅承聿发现自己无法再像以前一样全然专注于工作。他会下意识地看向手机,没有任何来自姜眠的消息或电话。那个曾经无论他多晚回家都会亮着一盏灯、温着一碗汤的家,现在冰冷空荡得让他不愿回去。
鬼使神差地,他开车去了清单上写的下一个地点——他们的大学。
深秋的校园,梧桐叶落了一地,金黄璀璨,也萧瑟凄清。他几乎一眼就看到了姜眠。
她穿着厚厚的燕麦色毛衣,围着柔软的围巾,坐在图书馆前的长椅上,安静地看着来来往往的学生。阳光透过光秃的枝桠洒在她身上,她微微仰着脸,神情专注而……怀念。那么单薄的身影,几乎要融进那片暖光里,却又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孤寂。
傅承聿的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不疼,却闷得厉害。他几乎不记得,上次这样静静地看着她,是什么时候的事了。记忆里那个会缠着他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笑起来眼睛弯成月牙的女孩,和眼前这个沉静得近乎透明的女人,模糊又清晰地重叠在一起。
他下了车,朝她走去。
脚步声惊动了姜眠。她转过头,看到是他,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惊讶,随即又恢复平静,像是看着一个偶然路过的陌生人。
“你怎么来了?”她问,声音没什么起伏。
傅承聿在她身边坐下,长椅冰凉。他有些不自在地松了松领带:“路过。正好有空。”他绝不会承认自己是特意来的。
“哦。”姜眠应了一声,重又看向前方,没有再交谈的意思。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这种沉默不同于以往冷战时的冰冷对峙,而是一种……无话可说的苍凉。傅承聿发现,自己竟然有些无法忍受。
“以前……”他试图说点什么,打破这令人心慌的寂静,“你总拉我来这里散步。”
“嗯。”姜眠轻轻应着,目光依旧看着远处,“那时候觉得,这条路好像没有尽头,可以一直走下去。”
她的语气很平淡,傅承聿却听出了一丝很轻很轻的怅然。他侧头看她,她的侧脸在光线下近乎透明,能看到皮肤下淡青色的血管。
她似乎……瘦了很多。
“你的清单……”傅承聿喉结滚动了一下,“下一项是什么?”
姜眠终于收回目光,看向他,似乎有些不解他突如其来的兴趣。“养一盆花。”她说,“已经买了,在家里。”
傅承聿想起来,清单上写的是“一起养一盆花,开到明年春天”。
明年春天……听起来那么近,又那么远。
“好。”他听见自己说,“我帮你浇。”
姜眠愣了一下,随即极淡地笑了一下,那笑意未达眼底:“随你。”
那天,傅承聿跟着姜眠回了那个久违的家。阳台上多了一盆嫩绿色的幼苗,在秋风中显得弱不禁风。姜眠细心地给它浇水,松土,动作轻柔。
傅承聿就站在旁边看着。他发现家里变了很多。很多他的东西被收了起来,她的画具整齐地堆在角落,完成的和未完成的画作靠墙放着,上面盖着防尘布。整个空间整洁得过分,也冷清得过分,缺乏生活气息。
不像个家,更像个临时落脚点。
他心中那股不安再次涌动起来。
几天后,林磊送来了调查结果。大部分内容很正常,姜眠的生活轨迹简单到乏味,除了去完成清单事项,就是待在家里画画,或者去图书馆、美术馆。
但附在报告最后的一份加密医疗记录,让林磊的语气有些迟疑:“傅总,关于姜小姐的医疗记录……权限很高,对方保密措施非常严格,我们的人花了很大力气才接触到一点边缘信息,似乎……涉及一家顶尖的肿瘤医院。”
“肿瘤医院?”傅承聿的心猛地一沉,像是骤然坠入冰窟,一股寒意从脚底窜起,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他猛地从办公椅上站起来,打翻了手边的咖啡杯,深褐色的液体污损了昂贵的地毯,他却浑然不觉。
“具体!我要具体内容!”他的声音因为突如其来的恐惧而绷紧,甚至带上了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目前……目前还无法完全确认,但指向很明确,是……晚期。预后……很差。”林磊的声音隔着电话线,也变得小心翼翼起来。
晚期……预后很差……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傅承聿的心脏上。砸得他耳鸣眼花,砸得他几乎站立不稳。
那些被他忽略的细节,此刻如同潮水般汹涌地扑向他脑海:她过分苍白的脸色,她消瘦得惊人的身体,她那平静到近乎诡异的眼神,那句“做完就两清”,那份看似琐碎却仿佛在抓紧时间完成的愿望清单……
原来不是故作姿态,不是欲擒故纵。
那是……生命倒计时的告别。
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慌和剧痛攫住了傅承聿。他想起自己当时那不屑一顾的嘲讽,想起她转身离开时决绝的背影,想起她一个人坐在长椅上那孤寂的模样……
他都做了些什么?!
他几乎是跌撞着冲出了办公室,油门踩到底,一路飙车回家。
推开家门,一片寂静。
姜眠正坐在阳台的画架前,拿着画笔,对着那盆刚长出花苞的小苗描摹。夕阳的金辉洒在她身上,她专注得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她和那盆花。
听到急促的脚步声,她回过头。
看到是他,她眼中再次掠过那丝习惯性的惊讶,然后是淡淡的了然,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抗拒。
傅承聿风尘仆仆,头发微乱,呼吸急促,眼眶是红的。他死死地盯着她,像是要将她刻进骨血里。
他一步步走向她,每一步都沉重得像是踩在刀尖上。
他在她面前站定,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哽咽得发不出任何声音。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化作汹涌的酸楚和悔恨,几乎要将他淹没。
他伸出手,想要碰碰她,确认她的存在,确认这一切不是一场噩梦。
姜眠却微微向后缩了一下,避开了他的触碰。
她的眼神依旧平静,甚至带着点疏离的疑惑:“傅承聿?你怎么了?”
怎么了?
他怎么了?
他知道了她可能即将死去,知道了自己过去的混账和愚蠢,知道了那些他吝于给予的温柔和陪伴,对她而言意味着什么。
他快要疯了。
“姜眠……”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浓重的鼻音,“你……你生病了,是不是?”
姜眠握着画笔的手指几不可见地蜷缩了一下。她沉默了几秒,然后转回头,继续看着画板上的幼苗,语气淡得像一阵风:“嗯。小毛病,不碍事。”
“你骗我!”傅承聿的情绪骤然失控,低吼出声,声音里充满了痛苦和绝望,“是癌症!是不是?晚期!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
他抓住她的肩膀,强迫她看着自己。入手的感觉是那样单薄,骨头硌得他手疼,更疼的是心。
姜眠被他晃得皱了皱眉,脸上掠过一丝疲惫。她看着他激动的样子,眼神里没有感动,没有委屈,反而有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
“告诉你什么呢?”她轻声问,像是真的在疑惑,“告诉你,我快死了?然后呢?看你可怜我?还是看你因为愧疚而对我好一点?”
她轻轻拨开他的手,力道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决。
“傅承聿,不需要了。”她说,“离婚协议你签了吧。清单上的事,你想陪就陪,不想陪,就算了。但可怜和愧疚,我不需要。”
她的话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精准地刺入傅承聿的心脏,搅得血肉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