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花树下的日子,像一本被风快速翻过的书页,哗啦啦地就到了高三。栀子花的清香送走了夏天,老桂树再次缀满金黄,馥郁的甜香弥漫了整个小院。高考倒计时的牌子,如同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让空气都绷紧了几分。唐河清把自己埋进了书堆,台灯常常亮到深夜。林秀芬变着法子炖汤,眼神里的欣慰与日俱增,那层常年笼罩的哀愁似乎也被这沉甸甸的希望冲淡了些许。
周海晏却越来越沉默。他待在店里的时间变少了,有时半夜才回来,带着一身露水和更深沉的疲惫。他身上那股机油和烟草的味道里,开始混杂进一丝若有若无的、唐河清无法形容的、类似于铁锈或硝烟的气息。他的眼神更加幽深,像不见底的寒潭,偶尔掠过唐河清伏案苦读的身影时,会停留一瞬,里面翻滚着极其复杂的东西——有审视,有某种决绝,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沉甸甸的…痛楚?唐河清捕捉到过一两次,心会莫名地揪紧,却又不敢深想。她只能更努力地把自己埋进书本,仿佛那是隔绝一切的堡垒。
高考前一周,一个闷热的雷雨夜。闪电撕裂黑沉沉的天幕,将小院照得惨白一瞬,随即又被隆隆的雷声吞没。唐河清刚结束一套模拟卷,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准备去厨房倒杯水。
刚走到房门口,隔壁周海晏屋里传来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痛苦的闷哼,紧接着是重物倒地的声音!
唐河清的心猛地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她。她几乎是扑到周海晏的房门口,用力拍门:“海晏哥?你怎么了?海晏哥!”
里面只有粗重混乱的喘息声,夹杂着牙齿打颤的咯咯声,再无回应。
“林姨!林姨!”唐河清急得声音都变了调,转身想去叫林秀芬。
“别…别叫她…”门内传来周海晏嘶哑破碎的声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剧烈的颤抖,“…没事…你…回去…”
唐河清哪里肯听。她用力拧动门把手,门竟然没锁。猛地推开房门,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混合着汗水和某种药物的苦涩气味扑面而来,呛得她几乎窒息。
屋内没开灯,只有窗外闪电划过时瞬间的惨白光亮。借着那短暂的光,唐河清看到了让她血液几乎冻结的一幕——
周海晏蜷缩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抽搐着,像一条离水的鱼。他身上的黑色背心被汗水完全浸透,紧紧贴在肌肉虬结的背上。他的双手死死抠着地面,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指甲缝里全是泥土和血痕。最触目惊心的是他的左臂——那条盘踞的墨色蛟龙纹身下方,靠近肩膀的位置,赫然缠着几圈被鲜血浸透、颜色发暗的纱布!此刻,那纱布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涌出的鲜血染红、洇透,黏腻的暗红色液体顺着他的手臂蜿蜒流下,在地面上积了一小滩!
他似乎在忍受着非人的剧痛,牙关紧咬,额头上青筋暴起,豆大的冷汗混着雨水(他似乎是淋雨回来的)顺着下颌线滚落。每一次抽搐,都牵扯到那可怕的伤口,让他喉咙里溢出无法抑制的痛苦呻吟。
“海晏哥!”唐河清失声尖叫,扑了过去,却被眼前这地狱般的景象钉在原地,浑身发冷,手脚冰凉。
“药…抽屉…白色…瓶子…”周海晏从牙缝里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眼睛因为剧痛而布满血丝,眼神涣散,几乎失去焦距。
唐河清连滚爬爬地扑到墙边的旧木桌旁,哆嗦着拉开抽屉。里面杂乱地堆着螺丝、扳手、烟盒,还有一个不起眼的白色塑料药瓶,没有任何标签。她一把抓起药瓶,又看到旁边放着一卷干净的纱布和一小瓶碘伏。
“几…几颗?”她颤抖着问,拧开药瓶的手抖得厉害。
“两…两颗…”周海晏的声音已经微弱下去,身体抽搐的幅度也小了些,但脸色惨白得像纸,呼吸微弱而急促。
唐河清倒出两片白色的药片,又手忙脚乱地倒了杯桌上隔夜的凉水。她跪在周海晏身边,费力地托起他汗湿沉重的头,将药片塞进他嘴里,又小心地喂了几口水。他的嘴唇干裂滚烫,碰到她冰凉的手指时,无意识地瑟缩了一下。
喂完药,唐河清看着那还在不断渗血的伤口,心一横。她拿起碘伏和纱布,用尽毕生的勇气,颤抖着手,开始解那早已被血浸透黏在皮肉上的旧纱布。每撕开一点,周海晏的身体就剧烈地痉挛一次,压抑的闷哼声让她心如刀绞。终于,旧纱布被完全揭开——
伤口暴露在眼前。那不是刀伤,也不是普通的擦伤。那是一个狰狞的、边缘不规则、血肉模糊的深洞!像是被什么高速旋转的、灼热的东西狠狠撕裂!周围的皮肤红肿发炎,皮肉外翻,深可见骨!新鲜的血液正从那个可怕的洞里汩汩涌出!
唐河清倒抽一口冷气,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死死咬住自己的嘴唇,用疼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想起林秀芬教她的,处理伤口要干净。她用碘伏棉球,狠下心,颤抖着去擦拭伤口周围的血污和脓液。每一次触碰,都引来周海晏身体更剧烈的颤抖和压抑不住的痛哼。他紧闭着眼,牙关咬得咯咯作响,汗水浸透了身下的地面。
“忍着点…马上就好…”唐河清的声音带着哭腔,手上的动作却不敢停。她用干净的纱布,一层层用力地按压在那个可怕的伤口上,试图止住汹涌的血流。雪白的纱布瞬间被染红,她扔掉,再换上新的,继续用力按压。她的手上、袖子上,很快也沾满了温热的、黏腻的鲜血。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药效开始起作用,也许是失血过多,周海晏的抽搐渐渐平息下来,呼吸虽然依旧微弱,却稍微平稳了些。伤口涌出的鲜血,在唐河清持续不断的按压下,也终于有了减缓的趋势。
唐河清瘫坐在地上,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大口喘着气。她浑身都被汗水和血水浸透,双手沾满了刺目的猩红,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着。她看着地上那个在昏暗中陷入半昏迷状态的男人,看着他惨白如纸的脸和手臂上那重新被厚厚纱布包裹、却依旧隐隐渗出血色的伤口,巨大的恐惧和疑问如同冰冷的潮水,将她彻底淹没。
他到底是谁?
那可怕的伤口是什么?
他究竟在做什么?
那枚十元硬币买来的庇护,背后到底藏着怎样深不见底的黑暗漩涡?
窗外的雷声依旧滚滚,雨点疯狂地敲打着窗棂。老桂树的枝叶在狂风中呜咽。这个小院,这个她赖以生存的避风港,此刻仿佛变成了一座漂浮在惊涛骇浪中的孤岛,随时可能被那深不见底的秘密彻底吞噬。那浓烈的血腥味,如同冰冷的蛇,缠绕住她的脖颈,让她窒息。
高考结束后的那个夏天,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松弛与淡淡的离别愁绪。老桂树的花期已过,浓密的绿叶在阳光下泛着油亮的光泽。唐河清以优异的成绩被省城最好的医科大学法医学专业录取,鲜红的录取通知书被林秀芬用一方干净的蓝布帕子珍重地包好,放在堂屋最显眼的条案上,像供奉着一个无价的珍宝。林姨脸上的笑容多了,眼里的哀愁似乎被这巨大的喜悦冲淡了许多,连带着整个小院都透着一股难得的明亮生气。
然而,这份明亮却无法穿透周海晏身上日益厚重的阴霾。他变得更加沉默,几乎像个幽灵。身上的血腥气和那股难以言喻的铁锈硝烟味越来越浓重,有时甚至盖过了机油和烟草的味道。他经常整夜整夜地坐在院子里那棵老桂树下抽烟,猩红的烟头在黑暗中明明灭灭,像一只窥伺的兽眼。他看向唐河清的目光,不再是偶尔的审视,而是一种近乎贪婪的、绝望的凝视,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刻进灵魂深处,又带着一种锥心刺骨的痛苦,浓烈得让唐河清心惊肉跳,不敢与之对视。
一种山雨欲来的窒息感,沉沉地压在小院上空。
暴风雨终于在一个闷热得没有一丝风的傍晚降临。
唐河清刚把晒好的栀子花收进簸箕,院门被猛地撞开。周海晏冲了进来,脸色是骇人的铁青,眼底是狂暴的血红,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他身上那股浓重的血腥味和硝烟味前所未有地刺鼻,黑色的背心被汗水浸透,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紧绷到极致的肌肉线条。
他看也没看惊愕的唐河清和林秀芬,径直冲进堂屋,目光像淬毒的刀子,瞬间锁定了条案上那个被蓝布帕子包着的录取通知书!
“海晏!你干什么!”林秀芬惊恐地叫出声,声音都在发颤。
晚了。
周海晏像一道黑色的闪电扑过去,一把抓起那个蓝布包,看也不看,双手抓住通知书的两端,用尽全身的力气——
“嘶啦——!”
刺耳的、令人心胆俱裂的撕裂声,炸响在死寂的堂屋里!
鲜红的录取通知书,连同那方承载了林秀芬所有喜悦和希望的蓝布帕子,在他手中被瞬间撕成了两半!纸屑纷飞,像被撕裂的蝴蝶翅膀,无力地飘落在冰冷的地面上。
时间仿佛凝固了。林秀芬发出一声短促的、如同濒死小兽般的哀鸣,身体晃了晃,脸色惨白如纸,绝望地看着地上那些鲜艳的碎片。
唐河清的大脑一片空白,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她看着地上那刺眼的红色碎片,那是她拼尽全力才抓住的未来,是她挣脱泥潭唯一的希望!三年来的隐忍、感激、敬畏,在这一刻被这粗暴的毁灭彻底碾碎,化为滔天的怒火和难以置信的屈辱!
“周海晏!你疯了!”她失声尖叫,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撕裂变调,身体不受控制地冲了过去,伸手就要去抢夺那残破的纸片,“还给我!那是我的!”
“你的?”周海晏猛地转过身,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她,里面燃烧着一种近乎癫狂的火焰,是绝望,是痛苦,还有一种唐河清从未见过的、冰冷的、令人胆寒的陌生。他一把攥住唐河清伸过来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他猛地将她狠狠甩开!
唐河清踉跄着撞在门框上,后背一阵剧痛,眼前发黑。
“滚!”周海晏的声音如同野兽的咆哮,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味,砸在唐河清的脸上,“拿着你的破书给老子滚!滚得越远越好!别他妈在这儿碍眼,耽误老子跑路!”他指着地上那些残破的红色纸屑,眼神像在看一堆垃圾,“念书?当法医?就你?省省吧!别做你那不切实际的梦了!趁早找个地方躲起来,别哪天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刻薄、恶毒、毫不留情。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匕首,狠狠捅进唐河清的心脏,将她所有的尊严和希望捅得千疮百孔。她靠着门框,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因为一种灭顶的冰冷和彻底的绝望。她看着眼前这个面目狰狞、歇斯底里的男人,看着地上那象征着她全部未来的碎片,看着林秀芬捂着心口、摇摇欲坠的身影……三年来的点点滴滴,那些沉默的庇护、那别扭的家长会、那根沉重的扳手、那个雷雨夜的鲜血……所有的画面瞬间粉碎、扭曲、崩塌!
原来一切都是假的。
那枚十元硬币,买来的不是庇护,而是更深的陷阱和欺骗。
她在他眼里,始终只是一个麻烦,一个累赘,一个可以随意丢弃的垃圾!
巨大的悲恸和滔天的愤怒在胸腔里冲撞、爆炸,却找不到出口。她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塞满了滚烫的砂石,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眼泪,滚烫的、屈辱的、绝望的眼泪,汹涌地冲出眼眶,模糊了眼前那张狰狞而陌生的脸。
周海晏似乎被她的眼泪刺了一下,眼神有瞬间的剧烈动摇,但那抹动摇瞬间就被更深的疯狂和决绝淹没。他不再看她,猛地转身,像一阵黑色的旋风冲进自己房间,“砰”地一声巨响甩上了房门!那扇薄薄的木门,隔绝了两个世界。
小院里死一样的寂静。只有林秀芬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啜泣声,像垂死的哀鸣。
唐河清靠着冰冷的门框,慢慢地滑坐到地上。她看着地上那些被踩踏过的、沾着灰尘的鲜红纸屑,看着林秀芬绝望佝偻的背影,看着那扇紧闭的、隔绝了所有光亮的房门……
最后一丝幻想破灭了。
那个沉默的、穿着不合身旧衣服替她开家长会的背影,那个在雷雨夜用沉重扳手为她砸开生路的背影,那个在桂花树下递给她钥匙的背影……轰然倒塌,灰飞烟灭。
她艰难地、一点一点地,用尽全身力气撑起身体。没有再看任何人,没有再说一句话。她踉跄着走回自己那间住了三年的小屋,关上门,背靠着门板,身体顺着门板滑落,蜷缩在冰冷的地上。
黑暗中,她死死咬住自己的手臂,不让那崩溃的呜咽泄露出来。咸涩的血腥味在口中弥漫开,混合着眼泪的苦涩。三年来的温暖、依靠、那点隐秘的、连自己都不敢深究的期盼,此刻都化作了穿肠毒药,烧灼着她的五脏六腑。
天蒙蒙亮时,唐河清悄无声息地走出了小屋。她只背着一个简单的帆布包,里面装着几件洗得发白的旧衣服,和那本被撕碎又小心翼翼粘好的、布满裂痕的录取通知书。她身上没有钱。那枚十元硬币的“买命钱”,早已在漫长的时光里,化作了无形的枷锁和此刻锥心的讽刺。
她最后看了一眼这个生活了三年、曾经以为是港湾的小院。老桂树沉默伫立,林秀芬房间的门紧闭着,周海晏的房门更是如同墓门。没有告别,没有留恋。她转身,像三年前那个雨夜一样,赤着脚(她穿走了自己唯一的一双旧布鞋),推开了那扇沉重的院门,走进了外面熹微的晨光里。
这一次,她身后,再没有那道沉默跟随的身影。
冰冷的、带着浓重消毒水气味的空气猛地灌入鼻腔,像无数细小的冰针,刺得唐河清微微眯了下眼。眼前是无影灯惨白刺目的光,映照着不锈钢器械冰冷的反光。她穿着合身的深绿色手术服,戴着口罩和护目镜,只露出一双沉静得近乎冷酷的眼睛。这里是市局法医中心解剖室。空气里漂浮着福尔马林和死亡特有的、甜腻又腐朽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