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样的影子?”虞瑶声音放得更柔,如同诱哄孩童,“是一个人还是很多人?高了矮了?可看得出形貌?”
“一个…不,好几个…”老人语无伦次,眼神飘忽不定,“飘来飘去…没有脚…像是…像是吊死的鬼…阴兵借道…对,是阴兵!要来索命了!”他越说越激动,呼吸愈发急促,仿佛真的被可怖的景象攫住。
项羽不耐地皱眉,强压下火气。
虞瑶却依旧耐心,仿佛没看到他的不耐,继续温言问道:“原来是风雨树影,让太公受惊了。听说昨晚有人给您送了安神汤压惊?是哪位送来的?汤药可还温热?味道如何?”
“吴妪…是那个新来的吴妪…”刘太公突然激动起来,浑浊的老眼瞪大,但那惊恐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快极隐晦的清明,“她的手…她的手不像老人的手!有力…有茧子…硬得很…像…像拿过刀剑的手!对!就是那种手!”
他仿佛抓住了什么关键,声音尖利起来,却又在下一刻剧烈咳嗽,显得虚弱不堪,“汤…汤药凉了…苦得很…但有股怪甜味…腻乎乎的甜…”老人突然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左右看看,仿佛怕人听见,“我没喝…我倒掉了…偷偷倒进墙根泥地里了…我知道,她想毒死我…那甜味不对…是鸠毒!一定是!”
就在这时,虞瑶似乎不经意地抬眼,目光若秋水般扫过窗外。远处廊下,一个身影迅速隐入粗大柱后——虽是惊鸿一瞥,但那身形轮廓,分明是审食其。而在另一侧厢房二楼窗口,一道冷冽如冰刃的目光一闪而过——那是吕雉。
虞瑶心下明了,面上却不露丝毫声色。她又问了几个关于夜间声响、平日饮食的琐碎问题,突然话锋一转,看似随意地问道:“太公久居苑中,可曾见过我兄长虞子期将军?他前几日曾来苑中巡查,不知太公可有印象?”
刘太公茫然摇头,脸上恐惧更深,将身体缩得更紧:“没、没有…老朽终日困在此处,如坐针毡,怎会得见大将军…不曾见过…绝对不曾…”他反复否认,仿佛沾染上虞子期的名字就会带来不测,那副惶惶不可终日的模样,与乡间普通受惊老者无异。
问话持续了约一炷香时间。结束时,虞瑶温言安抚了老人片刻,又留下一些茯苓、酸枣仁等宁神药材。
走出厢房,她借着项羽撑伞的姿势靠近他,用仅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低声道:“太公确实吓破了胆,言语混乱,但并非全无价值。他提到两个关键:吴妪的手不像寻常老妪,疑是习武之人;以及那碗安神药有怪甜味,他疑为毒药而倒掉。而且,我们在此问话,有人坐不住了。”
项羽冷哼,重瞳扫过方才那两处方向,杀意一闪而逝:“寡人看见了。审食其和吕雉都在暗中窥视。你这敲山震虎之计,确实震出了些蛇鼠。哼,寡人倒要看看,是什么牛鬼蛇神敢混进宫来!”
他顿了顿,声音沉了下去,那个吴妪……手上有拿刀剑的茧子?一个内院仆妇……瑶儿,你让她暂代事务,可是看出了什么?
虞瑶望向远方的眼眸中忧色更深:她来得太过。但我只希望,这些蛛丝马迹能带我们找到兄长……
她并未多说,方才刘太公那瞬间的异常、那过于具体的描述(“拿过刀剑的手”)、以及那将药倒掉的行为……真的仅仅是一个吓疯了的老人能做到的吗?
厢房门被轻轻合上,沉重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榻上,刘太公依旧保持着蜷缩的姿势,一动不动。窗外雨声淅沥,敲打着屋檐。
良久,直到那脚步声彻底消失在廊庑尽头,老人浑浊的眼中,那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惊恐,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
他依旧剧烈地咳嗽着,肩膀耸动,但那抖动的方式却悄然发生了变化,少了几分失控,多了几分刻意。
他慢慢抬起一只手,用布满老人斑的、枯瘦的手背,缓缓擦去嘴角因剧烈咳嗽而溢出的涎水,动作迟缓。然而,那双低垂的眼帘下,眼神却不再是涣散与茫然,而是沉淀下一种极其复杂的、难以捉摸的光彩——那里面有一丝残余的、真实的惊惧,有深不见底的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历经磨难后淬炼出的、近乎冷酷的清醒和一种幽深的、难以测度的计算。
他的目光落在枕边那枚精致的安神香囊上,凝视片刻,并未去拿。接着,又缓缓移向虞瑶留下的那几包药材,眼神晦暗不明。
窗外,一阵风过,吹得树叶沙沙作响。
刘太公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又是一颤,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惊吓,迅速地将自己更深地埋进薄被里,发出一连串含糊不清的、带着哭腔的呻吟,仿佛仍沉浸在巨大的恐惧之中。
随即,一切复归于沉寂。只有那偶尔的、压抑的咳嗽声,证明着榻上的老人仍在痛苦中煎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