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府地界,燕山环抱,其地多温泉,尤以硫黄泉着称,每至冬日,热气蒸腾,恍若仙域。然这初秋时节,山色虽仍苍翠,风里却已带了燕山特有的凛冽寒意,吹拂着官道上那支沉默而华丽的队伍。
队伍核心,是一辆四驾马车,车身以紫檀木打造,雕鸾刻凤,车窗悬挂着厚厚的锦缎帘幕,将内外隔绝成两个世界。车内,暖香袅袅,铺设着柔软的西域绒毯,一位绝色女子正斜倚在引枕上,眉宇间笼罩着一层驱不散的轻愁。她便是当今圣上最为宠幸的白美人。
白美人伸出纤纤玉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手腕上一个莹润的翡翠镯子。那镯子水头极好,映得她肌肤愈发雪白,却也清晰地映出她小臂内侧几处不太显眼的红疹。这癣疥之疾,初时只是微痒,近日却有些蔓延之势,虽不致命,却如一根细刺,深深扎在她的心头。
“娘娘,可是玉体又觉不适了?”一个谨慎而带着关切的声音响起,说话的是随侍在侧的赵嬷嬷。她年约五十,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眼角虽有细纹,眼神却透着精明与老练。她是白美人的心腹,亦是此次归宁的随行主管。
白美人轻轻叹了口气,声音如风拂玉兰:“些许小恙,劳嬷嬷挂心了。”话虽如此,她眼底的忧色却未减分毫。
赵嬷嬷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娘娘,老奴晓得您的心事。这张美人……”她顿了顿,谨慎地没有继续说下去,但车内的空气似乎因这个名字而骤然凝固了几分。
张美人,与白美人同时入宫,姿容艳丽,性情娇纵,家世背景更是硬朗,其父乃是朝中手握实权的武将。二人自入宫起便明争暗斗,争夺圣心。皇上对白美人偏爱有加,常召她伴驾,这才压了张美人一头。可如今,白美人身上这恼人的红疹,虽经太医诊治,却见效甚微。若长时间因这“不洁”之症无法侍寝,那张美人岂会放过这绝佳的机会?枕边风一吹,再寻个由头泼些脏水,只怕……到时候,失宠都是轻的,在这吃人的深宫里,悄无声息地“病故”也并非不可能。
想到此处,白美人不禁打了个寒颤,一股寒意自心底蔓延开来,比车外的秋风更冷。她拢了拢身上昂贵的狐裘,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这身狐裘,这驾马车,这些前呼后拥的仪仗,看似风光无限,实则如履薄冰,一步踏错,便是万丈深渊。
“嬷嬷,本宫心里……不安宁。”白美人低声呢喃,卸下了在人前的几分伪装,露出些许脆弱。
赵嬷嬷眼中闪过一丝心疼,更多的却是为自己前程的算计。她沉吟片刻,脸上堆起笑容,道:“娘娘宽心,老奴倒有个主意,或可解娘娘之忧。”她撩开车帘一角,指向远处隐约可见的宣府城郭,“娘娘您看,宣府就要到了。老奴便是这宣府人士,深知此地硫黄温泉于皮肤病症有奇效,活血解毒,胜过宫中汤药数倍。娘娘何不借此归宁之机,在此地盘桓数日,寻一处上佳泉眼,洗浴一番?说不定,这烦忧便随之而去了。”
“温泉?”白美人眼眸微微一亮,似是被说动了。她在宫中亦曾用过药浴,但硫黄温泉之名,早有耳闻,只是深居宫中,难得体验。若能借此机会治愈顽疾,自是再好不过。
赵嬷嬷察言观色,知她心动,立刻趁热打铁:“正是!宣府温泉,天下闻名。老奴可安排一处绝对安全隐秘之所,定不让闲杂人等惊扰凤驾,亦不会失了皇家体统。”
安全,隐秘。这两个词精准地敲打在白美人心上。她如今处境微妙,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可能被放大、曲解。若洗浴之事被张美人一党知晓,还不知会编派出什么难听的话来。
她沉吟良久,指尖轻轻敲击着暖炉,终于下定了决心:“也罢。便依嬷嬷所言。只是,”她抬眼看向赵嬷嬷,目光恢复了属于上位者的冷静与威严,“浴所务必洁净周全,守卫更需滴水不漏。此事,便全权交由嬷嬷打理,若有半分差池……”
后面的话她没有说出口,但赵嬷嬷已然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连忙躬身道:“奴才明白!定当竭尽全力,为娘娘分忧!”
白美人微微颔首,重新靠回引枕,目光投向窗外飞逝的景物。燕山山脉的轮廓在秋日高远的天空下显得格外苍劲。或许,这宣府之行,真能成为她命运的转机?那温热的泉水,是否能洗去她身上的病患,以及心底的寒意?期盼与不安,如同交织的丝线,缠绕在她心头。她未曾察觉的是,赵嬷嬷在她应允的那一刻,眼底深处闪过的一丝如释重负与隐秘的盘算。
车队在暮色四合前,缓缓驶入了宣府城门。知府胡大人早已率众在城门口跪迎,场面恭敬而隆重。白美人隔着帘幕受了礼,并未露面,便在仪仗的护卫下,径直往知府衙门的后衙行去,暂作歇脚。
而在无人注意的角落,赵嬷嬷已悄然唤来一名心腹小太监,低声嘱咐了几句。那小太监领命,身影迅速消失在宣府华灯初上的街巷中,他所去的方向,正是城中首富胡老板的府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