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流城的空气中弥漫着悲伤。
霍斯特·徒利公爵的葬礼,以河间地最古老的传统举行。
徒利家族是河间地的统治者,他们的权力和生命都来源于三叉戟河。
所以,水葬象征着死者最终回归并融入了这片土地的血脉之中。
浪花终归流水。
霍斯特公爵的遗体被安放在一艘雕刻着鳟鱼图腾的小船上。
船头摆放着他生前的长剑与盾牌,顺着腾石河的支流缓缓漂向远方。
河岸上,徒利家族的封臣与骑士们肃然而立,黑色的丧服在河风中猎猎作响。
艾德慕·徒利站在最前方。
如今,他的父亲死了,他现在是奔流城公爵。
这个头衔像一座山,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按照传统,他将亲手为父亲送行。
一名侍从递上一张长弓,和一支箭羽浸透了油脂的箭矢。
艾德慕接过弓,点燃了箭头。
跳动的火焰映在他那双和莱莎一样的蓝色眼眸里,眼神却一片空茫。
父亲的船已经漂到了河中央。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艾德慕深吸一口气,拉开弓弦。
“嗖——”
箭矢离弦而出。
它在空中划出一道歪歪扭扭的弧线,一头扎进了离小船十几米远的河水里,发出一声轻微的“呲啦”声。
……
河岸上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眼观鼻,鼻观心,假装什么都没看见。
艾德慕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他感觉身后几百道目光像针一样扎在他的背上。
他咬了咬牙,从侍从手里几乎是抢过了第二支箭。
“弟弟,别急。”
莱莎不知何时走了过来。
她一身黑纱,哭得梨花带雨,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与悲伤。
“父亲在天上看着我们,他会明白的。”
她越是这么说,艾德慕心里就越是窝火。
他猛地再次拉开弓,这一次,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嗖——”
箭矢飞得很高,很有力。
然后,它从父亲的船顶上空呼啸而过,落在了更远的河对岸。
如果说第一次是失手,那第二次就是纯粹的难堪了。
人群中传来几声压抑不住的咳嗽声。
艾德慕的脑子嗡嗡作响,他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甚至能感觉到,不远处,自己那位以勇武闻名的叔叔,“黑鱼”布林登·徒利,投来的那道能把他冻成冰块的视线。
“我只是太悲伤了,控制不好力道。”
艾德慕颤抖着手,正要去拿第三支箭。
“够了。”
一个苍老而又冷硬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布林登·徒利实在看不下去了,他径直走了过来。
他没有看自己的侄子,只是从他手中面无表情地拿过了弓。
黑鱼骑士只是简单看了一眼旗帜飘向的方位,然后甚至没有过多瞄准,只是随意地拉开弓弦。
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嗖!”
火箭在空中划出一道完美的弧线。
精准无误地落在了小船中央的木柴上。
“轰——”
火焰瞬间升腾,橘红色的火舌贪婪地舔舐着船身。
火焰很快便将那具承载着徒利家族半生荣光的躯体完全吞没。
黑烟袅袅,直上云霄。
布林登看都未看艾德慕一眼,将弓扔回给侍从,转身便走。
那份无声的鄙夷,比任何一句责骂都让艾德慕难受。
值得一提的是,布兰可能就继承了舅舅艾德慕箭术奇差这一点。
艾德慕站在原地,看着那艘燃烧的船渐行渐远,只觉得手脚冰凉。
他名义上,已经是奔流城的新主人。
可他心中没有半分成为领主的喜悦,只有一片挥之不去的茫然与怀疑。
父亲……真的改变主意了吗?
他临死前,真的同意了莱莎那疯狂的计划?
艾德慕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
脑海里,父亲的话一遍又一遍地重复。
“徒利家族的箴言是‘家族、责任、荣誉’。”
“而她,三样一样都没有。”
“奔流城不会为她的疯狂,流一滴血,死一个人!”
那份决绝,那份愤怒,还言犹在耳。
怎么可能在短短几天之内,就发生如此天翻地覆的转变?
艾德慕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了不远处那个哭得梨花带雨的身影。
他的姐姐,莱莎·艾林。
她穿着一身黑色的丧服,身体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她靠在侍女的怀里,哭得几近昏厥。
那份悲恸,看起来是那么的真实,那么的令人心碎。
简直能让七神都为之落泪!
可艾德慕的心里,却像有一根刺,扎得他隐隐作痛。
他想起了那天冲进父亲卧房时看到的情景。
莱莎扑在父亲身上,哭喊着。
而父亲,已经没有了呼吸。
一切都太快了,也太巧了……
葬礼结束,众人散去。
莱莎也通过书信通知了凯特琳尽快返回奔流城。
作为徒利家的女儿,凯特琳有义务。
无论是父亲的死,还是艾德慕继承公爵之位,她都不能拒绝返回奔流城。
艾德慕独自一人回到了主堡的书房。
这里曾是父亲处理公务的地方。
如今,属于他了。
他坐在父亲曾经坐过的椅子上,看着桌上堆积如山的羊皮卷,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压力。
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接的下这个重担,也不清楚,自己能不能收回因为霍斯特公爵重病,常年旁落其他领主手里的大权。
“大人。”
维曼学士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
他的脸上带着与艾德慕同样的悲伤与疲惫。
“节哀,大人。”
“维曼师傅,”
艾德慕抬起头。
那双和莱莎、凯特琳一样的蓝色眼眸里,充满了血丝与困惑。
“我父亲……他走的时候,你也在场吗?”
维曼学士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他沉默了片刻,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公爵大人没有叫我,大人应该是想和莱莎夫人单独待一会儿。”
“但是……”
维曼学士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他从宽大的学士袍里,取出了一封用火漆封好的信。
“公爵大人在莱莎夫人抵达的前一天晚上,将这封信交给了我。”
“他说,他自知自己的身体状况,已经时日无多。”
“如果……如果他发生了什么意外,就让我在您成为奔流城主人的第一时间,亲手将这封信交给您。”
艾德慕的心脏猛地一跳。
他颤抖着伸出手,接过了那封信。
信封上,父亲曾经苍劲有力笔迹不再,如今只有歪歪扭扭。
他不敢相信,他父亲动弹一下都费劲,他到底凭借怎样的意志力才写下的这封信。
“致我的儿子,奔流城的合法继承人,艾德慕·徒利”
艾德慕撕开火漆,展开信纸。
信的内容,并不像他想象中那样,充满了对莱莎的怒骂与指控。
那只是一个父亲,对自己即将继承家业的儿子,最后的叮嘱。
“我的儿子,当你读到这封信时,我大概已经去见了奔流城的历代先祖。”
“请不要为我悲伤,也不要为我哭泣,死亡是所有人的归宿,我不是七神,我同样也不例外。”
“我知道我从小便对你严厉,这让你从小都没有自信,但从你看到写封信起,你就是奔流城的主人,是河间地的守护,你必须也有义务承担起这一切。”
“这个担子很重,我知道。我从未对你表现出足够的信心,这是我的过错,是作为一个父亲的失职。我总是拿你和你的姐姐们比较,却忘了,你才是徒利家的未来。”
“艾德慕,记住我们的箴言。”
“家族。我们的家族,不仅仅是流淌着徒利血液的我们。更是奔流城墙内外,每一位向我们宣誓效忠的封臣,每一个在我们的土地上耕种的农民,每一个在我们的河流里捕鱼的渔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