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清溪村,像一幅被时光仔细晕染过的古画,每一笔都透着沉静与苍茫。远山褪去了夏日恣意的青翠,换上了层次分明的秋装——近处是经霜后酡红的乌桕,稍远是沉淀下来的赭黄,再往云雾缭绕处,便只剩青灰的剪影,沉默地倚在天边。村口的溪流比夏日瘦了许多,水声不再喧哗,淙淙泠泠,如同一位老友压低了嗓音的絮语,更添几分寂寥。
苏家那偌大的老宅,在经历了一个多月近乎沸腾的喧闹后,仿佛一个骤然被抽空了的巨大容器,陷入了某种近乎凝滞的、令人心头发慌的静谧。这静,不同于往日里那种田园牧歌式的祥和安宁,而是一种被生生剜去核心后的空洞,是感官在极致喧嚣后无法立刻适应的失聪与茫然。
午后,日头偏西,光线变得柔和而缺乏温度。苏浅浅披了件月白色软缎夹袄,边缘绣着疏落的几竿翠竹,独自坐在后院廊下的老竹椅里。竹椅因常年使用,已被磨得温润光滑,承载过数代人的休憩与闲谈。她膝上摊开着一卷医书,是苏杭临走前特意留下的,里面用朱笔细细标注了女子调养气血的注意事项。然而,她的目光却并未落在那些墨字朱批上,而是穿透了庭院,久久停留在院角那株高大的木芙蓉上。
昨日黄昏,它还是一树繁花,粉白嫣红,层层叠叠,开得那般不管不顾,仿佛要将生命最后的热烈尽数燃烧,映得半边院落都明媚生辉。可仅仅是一夜之间,不知是哪一阵更劲的秋风掠过,那满树的锦绣竟已凋零大半。粉嫩娇柔的花瓣,此刻零落泥中,有些尚且完整,保持着绽放时的姿态,却已失了生机;有些则已被夜露打湿,沾染了尘土,边缘卷曲,呈现出一种凄艳而又决绝的美。
一阵风起,从溪边吹来,带着水汽的微凉和芦苇枯秆的干燥气息,穿过廊下,拂过苏浅浅未施脂粉的脸颊,带来一丝寒意。风调皮地掀动她膝上的书页,发出哗啦哗啦的轻响,仿佛在提醒她专注。然而,在那风声中,苏浅浅似乎捕捉到了更细微的、近乎幻觉的耳语,极轻,极淡,如同叹息,却又带着某种洞悉世事的沧桑:
别追问太多……花开花落,都有它的因果。
她握着书卷的手指几不可查地收紧了一下,指尖微微泛白。心头那自家人离去后便一直盘踞不散的空落与怅惘,因这无形的、来自天地自然的“风语”,似乎被轻轻地、却又无比精准地触动了。
是啊,花开花落。月圆月缺。聚散离合。
大哥苏新戍守在那苦寒的边关,枕戈待旦,那是他身为军人的职责与荣光,是他选择的“因”,结出的必然之“果”。五哥苏云执掌刑部,整日与律法案牍为伍,纠察奸邪,那是他刚正性情的归宿。六哥苏舟驾驭着庞大的商业帝国,在盈亏利弊间权衡,维系着苏家的富庶与根基。便是那两个年幼的侄子,云山与云野,他们的天地也注定不会局限于这清溪一隅,京城有更广阔的视野、更严苛的教导,等待着他们去闯荡、去成长……这便是他们各自生命轨迹的必然,是时代、家族与个人选择交织下的“因果之链”。
而自己呢?选择留在这生于斯、长于斯的清溪村,陪伴着风烛残年、须发皆白的祖父祖母,用这山野的宁静与缓慢的时光,来调理这具历经冰湖重创、十年闭经、又刚刚经历撕心裂肺般痛楚复苏的身躯,探寻内心真正的安宁与力量……这,又何尝不是属于她苏浅浅的“因果”?是过往种种,堆叠至今,自然而然引向的道路。
强求那满树芙蓉永不凋谢,强求家人永远环绕膝下,不过是逆天而行,徒惹伤悲。正如这风,它从不因花的娇艳而停留,也不因叶的枯黄而加速,它只是吹着,遵循着四季轮回的法则。
“浅浅,坐在这儿发什么呆?仔细着了凉。”一个温和而略带沙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打断了苏浅浅的思绪。是苏老夫人。她穿着深青色卍字不断头纹样的锦缎夹袄,由婢女知秋小心翼翼地搀扶着,慢慢踱步过来。
知秋此刻,她手中正捧着一件厚实的玄色织锦镶风毛披风,安静地站在老夫人身侧半步之后,如同枝头一片安静的叶子。
苏浅浅闻声,立刻从竹椅上起身,脸上迅速漾开一抹让长辈安心的浅笑,快步迎上去,从知秋手中接过那件沉甸甸的披风,口中柔声道:“祖母,我没发呆,就是看看这芙蓉花。您看,开时那般绚烂夺目,落时却也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她一边说,一边仔细地将披风为祖母系好,动作轻柔,生怕弄疼了老人。
苏老夫人顺从地让孙女伺候着,目光也转向那株木芙蓉。看到那一地狼藉的落英,老人眼中不可避免地掠过一丝与年龄相符的感伤,但那情绪很快便被岁月沉淀下来的淡然与通透所取代。她伸出布满皱纹的手,轻轻拍了拍苏浅浅的手背,那掌心带着老年人特有的、干燥的温暖。
“可不是么。”老夫人缓缓说道,声音如同秋日晒暖的旧棉絮,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这世上的事啊,就跟这花开花落一个理儿。花开,有它非开不可的道理;花落,也有它不得不落的定数。咱们人啊,有时候就得学学这山野间的花草,该开的时候,就尽情地开,痛痛快快地活一场;到了该落的时候,就坦坦然然地落,干干净净,不怨不尤。强留着,硬撑着,反倒失了本真,不美了。”
她顿了顿,目光慈爱地落在苏浅浅脸上,意有所指:“就像你哥哥他们,鹰击长空,鱼翔浅底,各有各的天地,各有各的前程。若是硬要把他们拘在我们这两个老骨头身边,岂不是折了他们的翅膀,误了他们的年华?如今这样,天南地北,各自安好,偶尔团聚,知道彼此都平安顺遂,便是最好不过了。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知秋依旧安静地垂眸立在一旁,像一株不会言语的植物,但她微微颤动的睫毛显示她正仔细聆听着这番充满智慧的话语,那清澈的眸子里,似乎也闪过一丝了悟的光。
就在这时,苏老爷子也拄着他那根光润的紫竹拐杖,从弥漫着墨香与旧纸气息的书房里踱步出来。他穿着一件半旧的藏蓝色直缀长袍,浆洗得有些发白,却熨帖得一丝不苟。银白的须发在穿过庭院的秋风中微微飘动,更添几分仙风道骨般的清矍。他并未立刻加入妻孙的谈话,只是眯缝起那双看透世情的眼睛,先是看了看那株残花犹存的木芙蓉,随后目光越过高高的院墙,投向远处那片收割后显得格外空旷寂寥的田野,以及更远处那沉默的、轮廓已有些模糊的群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