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深秋,刑部衙门的卷宗库内却透着与季节不符的肃杀寒意。苏云时任刑部侍郎不足一年,以手段凌厉、心思缜密着称。他正为了一桩牵扯到朝中官员的舞弊案,亲自在堆积如山的旧档中查找线索。
空气中弥漫着陈旧纸张和墨锭的味道。苏云专注于手中的卷宗,眉头紧锁,并未留意到有人悄然进入。
“敢问大人,丙字柒号柜,天佑十七年的漕运稽核档案,可是在此处?”一个清凌凌的女声响起,不高不低,却如珠玉落盘,打破了库房的沉寂。
苏云抬头,逆着窗外透进的、带着尘粒的光线,看见一个身着月白绣缠枝莲纹襦裙的女子。她身姿挺拔,气质清冷,面容算不得绝色,但一双凤眼沉静如水,眉宇间带着寻常闺阁女子没有的书卷气与疏离感。她并未像其他女眷那般戴着厚重帷帽,只是以轻纱半遮面,更添几分神秘。
苏云认得她,丞相落文渊的嫡长女,落明霞。传闻此女才华横溢,尤擅刑名律法,常为其父整理文书、分析案例,在京城贵女中是个异数。
“落小姐?”苏云有些意外,放下卷宗,起身回礼,“丙字柒号柜在东南角。天佑十七年的漕运档案……涉及颇广,不知落小姐查找此卷,所为何事?”他语气公事公办,带着刑部官员特有的审慎。刑部重地,即便是丞相之女,也不便随意翻阅机密卷宗。
落明霞似乎看出他的顾虑,微微颔首,解释道:“苏大人不必多虑。家父近日翻阅旧案,对其中一桩与漕运相关的旧案有些疑问,命小女前来核对几个细节,并非查阅核心机密。”她话语清晰,理由充分,让人挑不出错处。
苏云目光在她沉静的面上停留一瞬,侧身让开:“既如此,落小姐请自便。若有需要,可唤书吏协助。”
“多谢苏大人。”落明霞道谢,姿态优雅地走向东南角的档案柜。她步履从容,翻找卷宗的动作熟练而精准,显然并非第一次来此。
苏云重新坐下,却难以立刻集中精神。眼角余光里,那抹月白的身影在高大的书架间移动,安静得如同幽兰。他听说过关于她的许多传闻,才女、高傲、难以亲近,今日一见,倒觉得那“高傲”更像是源于内心的清醒与独立。
片刻后,落明霞似乎找到了需要的卷宗,正欲取下,那卷宗却因年代久远,捆扎的丝线骤然断裂,厚重的卷册眼看就要散落一地。
苏云离得近,几乎是下意识地起身,一个箭步上前,伸手托住了即将坠落的卷宗。两人的手指在冰冷的纸张上有了一瞬的接触。
他的手干燥稳定,带着习武之人特有的薄茧。她的指尖微凉,细腻如玉。
“小心。”苏云低声道。
落明霞迅速收回手,后退半步,面上掠过一丝极淡的波动,快得让人无法捕捉。“多谢苏大人。”她再次道谢,声音依旧平稳,但耳根处似乎泛起一抹不易察觉的浅红。
苏云将卷宗整理好,递给她:“落小姐要找的,可是关于当年漕运分账的记录?”他方才瞥见了卷宗标题的一角。
落明霞抬眸看他,眼中闪过一丝讶异:“苏大人也知道此案?”
“略有耳闻。此案牵扯甚广,最终却以几个漕帮头目顶罪告终,其中不少细节,值得推敲。”苏云淡淡道,他敏锐地感觉到,落明霞查此旧案,恐怕不只是为父分忧那么简单。
落明霞深深看了他一眼,没有接话,只是接过卷宗:“小女还需仔细核对,不打扰苏大人办公了。”她抱着卷宗,微微欠身,转身离去,裙裾拂过地面,未染尘埃。
苏云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心中第一次对这位丞相千金,产生了超越传闻的好奇。她不像他见过的任何一位贵女,她身上有一种近乎执拗的、对真相的探寻欲,这与他在刑部追求的“公正”,隐隐有着共鸣。
初次相遇后约莫半月,苏云休沐,难得闲暇,便去了京城最大的“翰墨斋”书坊,想寻几本孤本律法注释。
在摆放刑名类书籍的僻静角落,他再次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落明霞正踮着脚,试图拿取书架最高层的一本《洗冤录评注》。
“可是要取这本?”苏云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落明霞动作一顿,收回手,转过身,看到是苏云,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随即恢复平静:“苏大人。是,正是此书。”
苏云身高臂长,轻松将书取下,递给她:“落小姐对刑名之学,似乎颇有钻研。”
落明霞接过书,指尖拂过封皮,语气平淡:“闲来无事,聊以打发时间罢了。比不得苏大人,执掌刑狱,手握生杀予夺之权。”
她这话听起来像是自谦,细品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锋芒,似乎对刑部,或者说对权力本身,抱有某种审视的态度。
苏云挑眉,也不在意,顺势问道:“那日漕运旧案,落小姐可有所得?”
落明霞抬眸,目光清亮地看着他:“苏大人以为,律法之根本在于何处?”
“在于公正,在于定分止争,惩恶扬善。”苏云毫不犹豫地回答,这是他为官的信念。
“公正?”落明霞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近乎嘲讽的弧度,“若立法者心存偏私,执法者囿于权贵,这‘公正’二字,又从何谈起?便如那漕运旧案,账目清晰,线索分明,最终却只能动些虾兵蟹将,真正的巨鳄,依旧逍遥法外。苏大人所谓的公正,恐怕也难逃这权势的罗网。”
她的话语直接而尖锐,毫不客气地指出了刑部乃至整个官场的潜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