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整整一年(2 / 2)

“你冷静点!芸娘!你看看浅浅!她躺在这里,是为了什么?她是为了你这个娘啊!她若知道你如此,她该有多痛心!”苏屹安紧紧抱着不断挣扎、哭得几乎晕厥的妻子,声音也带上了哽咽,“孩子是无辜的!这也是浅浅的弟弟或妹妹啊!我们不能……不能再失去任何一个了……”

他一遍遍地安抚,声音沙哑,近乎哀求。李氏和文氏也在一旁垂泪劝解。良久,柳氏终于耗尽了所有力气,瘫软在丈夫怀中,无声地流着泪,沉沉睡去,眼角还挂着未干的泪痕。那一夜,苏屹安守着昏迷的女儿和身心俱疲的妻子,望着窗外清冷孤寂的月色,一夜之间,鬓角竟生出了刺眼的白霜,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

苏舟,这个曾经带着几分顽劣、几分机灵的苏家六郎,在巨大的家庭变故面前,仿佛被强行拔去了所有柔软的枝丫,只剩下坚硬的骨干。他没有像兄长们那样痛哭失声,只是默默地站在苏浅浅床前,看了很久很久,然后转身,接过了家族内外事务的重担。白日,他奔波于落雁城和纳塔城的粮行、茶楼之间,查账、议事、决断,行事风格变得果决甚至有些冷硬,将苏浅浅当年打下的基础牢牢稳住,并尝试着进行有限的扩张。夜晚回府,他还要处理府中繁杂的庶务,调度人手,安抚下人,确保这个家即便在主人倒下的情况下,依旧能够井然有序地运转。他很少再笑,本就话不多的他变得更加沉默。只有在每日深夜,他处理完所有事务,独自一人来到苏浅浅床边,静静地坐上一会儿时,那紧抿的唇角才会流露出一丝属于少年人的脆弱与无尽的痛楚。他轻轻替妹妹掖好被角,低声道:“六哥在呢,家也在呢,你快些醒来……”声音轻得仿佛怕惊扰了她的梦境。

第三批回来的是苏杭与神医欧青云。欧青云被苏家紧急请回,这位见惯生死、性情疏懒的神医,在看到苏浅浅的状况时,也收敛了平日的随意。他凝神静气,三指搭上苏浅浅纤细的腕脉,闭目感受了足足一炷香的时间。当他睁开眼时,眼中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他挥退了旁人,只留下苏家核心几人,沉声道:“丫头这身子……唉,老夫行医数十载,也是头回见到如此棘手的状况。”他指向苏浅浅,“旧伤,乃鞭挞所致,伤及经络肺腑,看似愈合,实则内里虚空,如朽木中空;新创,乃冰湖极寒,直侵女子根本之胞宫,寒邪盘踞,凝滞气血。两相叠加,她如今的身体,便如同……”他顿了顿,寻找着恰当的比喻,“如同一件被虫蚁蛀空、又被冰雪冻透的锦袍,看似完整,实则轻轻一扯,便会彻底碎裂。如今她沉睡不醒,是身体最后的本能在封闭自我,减少消耗,勉强维系一线生机。但长此以往……”他摇了摇头,未尽之语,让所有人的心都沉入了冰窖。

苏杭听完师父的诊断,脸色惨白如纸。他“噗通”一声跪在欧青云面前:“师父!求您救救妹妹!无论需要什么药材,无论多难,弟子一定寻来!”欧青云扶起他,叹了口气:“尽力而为。”自那日起,苏杭便将全部心神都投入了进去。他在苏府僻静处辟了一间药房,里面堆满了从各地搜集来的医书典籍和药材。他几乎不眠不休,按照欧青云的指点,尝试各种古方、偏方,亲自煎药、试药,整个人迅速消瘦下去,眼窝深陷,布满了血丝,仿佛要将自己也熬成药渣,去填补妹妹身体那可怕的空洞。

西北的苏景和苏寒接到家书,向上司怀风告假。怀风听闻苏家变故,沉默片刻,只沉重地说了句:“代我问候,若有需要,西北军便是后盾。”两人快马加鞭,赶回落雁城。当他们卸下戎装,看到床上那个几乎让他们认不出来的妹妹时,两个在战场上见惯生死、流血不流泪的年轻将军,也忍不住虎目含泪,紧紧攥住了拳头。巨大的悲痛之后,是更深的愤怒与无力。他们知道,战场上的敌人可以挥刀相向,可妹妹这无形的伤势,却让他们空有一身武力而无处施展。伤心之余,他们强忍情绪,主动接过了家族武力的整顿。苏景负责强化暗影苑的训练,将战场上的搏杀之术与护卫技巧结合,要求愈发严苛;苏寒则整顿府内护卫,加强巡防,排查一切可能的安全隐患。他们将对妹妹的担忧,化作了让自身和所属力量变得更强的动力,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在这危机四伏的世间,为昏迷的妹妹,为这个家,筑起更坚固的壁垒。

最晚得到消息、回来也最晚的是远在南境的苏新。边关路途遥远,消息传递不便。当他终于处理完军务,带着一身边关特有的风沙与冷冽踏入苏府大门时,距离苏浅浅落水已过去了大半年。他沉默地听完了弟妹们的叙述,去锦绣阁看了妹妹,那个记忆中聪慧灵动、总是带着浅笑安排一切的妹妹,如今却毫无生气地躺在那里。苏新没有落泪,他只是静静地站着,身姿依旧挺拔如松,但紧抿的唇线和眼底深处那翻涌的痛楚,却泄露了他内心的波澜。作为长子,他默默接过了统筹全府的重担。他安抚悲痛欲绝的父母,约束沉浸在各自世界里的弟妹,协调各方事务,调度府中资源。他话不多,但每一句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成为了弟妹们和整个家族在这漫长黑夜中,最沉稳、最可靠的那块基石。只有在无人看见的深夜,他才会独自一人站在院中,望着苏浅浅房间的方向,久久不语,那挺直的背影,在清冷的月光下,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孤寂与沉重。

府中的下人们,在这一年里,无不活得小心翼翼。往日里或许还有的嬉笑喧哗彻底绝迹,每个人走路都尽量放轻脚步,说话也压低了嗓音,生怕惊扰了昏迷的小姐,也触怒了沉浸在巨大悲痛中的主家。一种无形的、沉重的压力笼罩着整个苏府,连空气都似乎变得粘稠起来。

而苏老爷子、苏老夫人、苏承光、苏靖和、李氏、文氏,则将对苏浅浅深入骨髓的担忧与思念,化作了近乎疯狂的工作动力。苏老爷子亲自坐镇,督促田庄扩张,粮食增产,仿佛只有看到仓廪充实,才能缓解那份无能为力的焦虑。苏老夫人则带着李氏、文氏,更加精细地打理着各家铺面,拓展生意,将每一分利润都看得极重。他们常常忙碌到深夜,废寝忘食,仿佛只有让身体极度疲惫,才能暂时忘却锦绣阁里那个沉睡的身影,才能用家族的日益壮大,来填补那份因苏浅浅昏迷而带来的巨大空洞与恐慌。他们不敢停下,因为一旦停下,那噬心的担忧与恐惧便会如潮水般将他们淹没。

然而,理性的努力之外,非理性的寄托也在悄然滋长。苏老夫人,这位历经风霜的老人,在夜深人静时,也会感到人力之穷尽。她开始带着李氏和文氏,在工作之余,频繁地出入落雁城内外的大小庙宇庵堂。她们在佛前虔诚跪拜,奉上丰厚的香油钱,一遍遍地祈求漫天神佛,保佑苏浅浅能渡过此劫,早日醒来。从城隍庙到观音阁,从土地祠到不知名的野寺,只要听说哪里的菩萨灵验,她们便不辞辛劳地赶去。香烟缭绕中,三位妇人叩首的身影,透着一种令人心酸的执着与无助。她们用这种方式,与那渺茫的希望进行着一场无声的谈判。

在苏浅浅昏迷的第八个月,柳氏在一片愁云惨雾中,生下了一个男婴。生产过程还算顺利,但整个院子却听不到一丝喜庆。孩子很健康,哭声洪亮,可这哭声却像是一根针,扎在每个人的心上。苏屹安看着襁褓中幼子红扑扑的小脸,眼神复杂,有初为人父的些微喜悦,但更多的,是挥之不去的沉重与愧疚。柳氏产后虚弱,看着身边的幼子,再想到昏迷不醒的长女,眼泪便没有干过。

孩子由苏屹安做主,请了两个奶娘精心照顾着,吃穿用度皆是最好,无人敢怠慢。然而,除了必要的照料,这个新生的孩子仿佛成了苏府一个透明的存在。没有人有心思为他取名,只按着排行,含糊地叫着“老八”、“八哥儿”。苏屹安和柳氏很少主动去看他,似乎多看一眼,那份因他而起(至少在他们心里是如此)的对苏浅浅的愧疚就会加深一分。其他家人更是默契地保持着距离,仿佛只要不过问这个孩子,不给予他过多的关注,就能减轻某种无形的“罪责”,昏迷的苏浅浅就能因此而获得神佛的垂怜,早日醒来一般。这是一种非理性的、近乎自欺欺人的心态,却在巨大的悲痛和绝望中,成为了苏家人一种扭曲的、共同的心理防御。那孩子的存在,像是一个无声的提醒,提醒着那场灾难,也提醒着他们内心深处无法言说的迁怒与恐惧。

柳氏,在坐完月子后,更是将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求神拜佛之中。她比苏老夫人她们更加癫狂。她可以不顾产后虚弱的身体,徒步走上几十里山路,去一座香火冷落的古刹叩拜;她可以长跪在佛前数个时辰,一遍遍地诵念祈福的经文,直到双膝麻木,被丫鬟搀扶起来;她捐出的香油钱几乎成了她私己的大部分。她仿佛要通过这种近乎自我惩罚的方式,来赎清自己心中的“罪孽”,换取神明对女儿的一丝怜悯。一个庙不行,就换两个,两个不行,就走遍十方丛林。她的身影,在无数庙宇的袅袅青烟中,显得那么单薄,那么执着,又那么绝望。

这一年,苏家的府邸,失去了灵魂,在无声的悲痛、坚韧的支撑、以及这扭曲而虔诚的祈盼中,艰难前行。每一个成员都在承受着煎熬,也在煎熬中被迫成长、蜕变。他们用各自的方式——或疯狂工作,或刻苦攻读,或严苛练兵,或钻研制药,或求告神佛——筑成了一道沉默的、却无比坚固的堤坝,共同抵御着命运袭来的惊涛骇浪,固执地守护着那一线渺茫的希望,等待着床榻上那人,能够冲破漫长的黑暗,再次将生机与光芒,带回这个家。而那新生婴儿无人问津的啼哭,与满府沉寂的担忧,交织成了一曲最沉重、最复杂的挽歌,在苏府上空,低回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