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衙后堂,弥漫着劫后余生的短暂安宁。
林正德看着眼前完好无损的女儿林星瑶,又看看缩在角落里、小脸依旧苍白但总算活生生的大丫、小丫和谢云舒。
还有旁边虽然失魂落魄、手脚还在不自主颤抖,但终究捡回一条命的王铁柱。
他那颗被恐惧和绝望反复蹂躏的心脏,终于艰难地落回了胸腔。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林正德的声音嘶哑得厉害,他抚着胸口,想长舒一口气,却猛地牵动了肋下,顿时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之前被阿奎打中的地方,恐怕伤得不轻。
然而,这片刻的喘息,注定是奢侈的。
“大人!不好了!大人!!”
一个衙役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脸色煞白如纸,嘴唇哆嗦得几乎说不出完整的话,额头上全是豆大的冷汗,仿佛看到了世间最恐怖的景象。
“什……什么事?慌什么!”林正德心头猛地一跳,强自镇定,不好的预感涌了上来。
“兵……兵!好多兵!!”
衙役牙齿打颤,手指胡乱地指向城门方向,声音断断续续,充满了恐惧。
“城……城外!黑压压一片!有军队……正……正朝咱们县城来了!!”
轰——!
如同一道惊雷在几人头顶炸开!
林正德眼前一黑,双腿一软。
军队?!
“快!快躲起来!千万别出来!”
林正德几乎是吼出来的。
他顾不得身体的疼痛,一把推开想要搀扶他的衙役,跌跌撞撞地就往外冲!
冲出县衙大门,眼前的一幕让林正德的心彻底沉入了万丈冰窟!
街道一片死寂!
刚才还在探头探脑、议论纷纷的百姓,此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家家户户门窗紧闭,连条门缝都看不到。
整条街道空旷得可怕,只剩下冷风卷起几片枯叶,打着旋儿,更添几分萧瑟。
林正德手脚冰凉,用尽全身力气朝着城门方向狂奔。
每跑一步,都感觉肋下火辣辣的疼。
当他终于冲到城门口,往外面一瞧……
噗通!
他双腿一软,再也支撑不住,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骨头般,瘫坐在地上!
瞳孔因恐惧而放大。
官道尽头,一道黑线正缓缓蠕动、逼近!
如同一条择人而噬的巨蟒!
黑线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那是森然的矛尖反射的寒光!是甲胄摩擦汇聚的低沉嗡鸣!是成百上千双冷酷眼眸中透出的杀伐之气!
黑压压的一片,沉默地推进着,带着碾碎一切的压迫感,朝着小小的临山县城碾压而来!
“敌……敌国……打……打过来了?”
旁边一个同样吓得瘫软的守门衙役,牙齿咯咯作响,语无伦次地猜测。
“镇西军……败了?”
这里是边境,敌国入侵并非不可能,但打到县城……
除非前线彻底溃败!
可最近并无大战的消息传来啊!
“关城门!!快关城门!!!”
一声清叱如同惊雷,将林正德从无边的恐惧中惊醒!
是林星瑶!
她终究放心不下,还是跟来了!
林星瑶脸色凝重,眼神锐利地扫过城外逼近的军阵。
那甲胄样式,制式的长矛腰刀……她看得清清楚楚!
“不是敌国!”
林星瑶的声音隐隐有些颤抖,却异常清晰。
“是大黎的兵!是我们自己的军队!”
“对!对!关城门!快关城门!!”
林正德如梦初醒,声嘶力竭地吼叫起来,手脚并用地想要爬起来去帮忙。
城门沉重,仅靠几个吓破了胆的衙役,推得异常艰难。
林星瑶毫不犹豫地冲上去,纤细的手臂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硬生生将沉重的门栓推上!
沉重的木门发出“嘎吱”一声刺耳的呻吟,终于轰然合拢!
登上低矮的城楼,视野骤然开阔,那恐怖的景象更加清晰!
黑压压的人头攒动,刀枪如林,旌旗隐隐在望。
虽不是万人规模,但粗略看去,至少有上千人!
林正德扒着城垛,只看了一眼,便觉得天旋地转,一股温热的液体不受控制地顺着裤管流下。
“是……是府台大人……还是……成王?”林正德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爹,你吓糊涂了?”
林星瑶紧盯着城下,语速飞快。
“府台大人,不就是成王的一条狗吗?有何区别?”
“可……可是……”
林正德挣扎着最后一丝理智。
“咱们大黎朝律法森严!府台无权调兵啊!这……这是云州府的驻军!他们怎敢……怎敢擅自调动如此规模的大军?!”
他的疑问,注定无人解答。
城下的军阵在距离城墙不足十丈处停下,动作整齐划一。
弓弩手齐刷刷地抬起手,张弓搭箭,引而不发,直指城头!
反观临山县城,城墙低矮,毫无守军,只有几个连刀都拿不稳的衙役。
一旦箭雨落下,城门被撞开,这座小城将在顷刻间化为齑粉!
林正德瘫坐在地,面无人色,连颤抖的力气似乎都失去了,只剩下绝望的呜咽。
“爹!没有去通知我师尊吗?”林星瑶压低声音,急切的询问。
“去……去了!早……早派去了!”林正德的声音带着哭腔,“还没……还没回来啊……”
完了!这下真的糟了!
就在这时,军阵中央分开一条通道。
一名身披铁甲、头盔上红缨摇曳的将领策马缓缓出阵。
他目光冷峻地扫过城头,声如洪钟,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大胆临山县,竟敢截杀天使,残害大内侍卫统领,意图谋反!此乃十恶不赦之大罪!尔等食君之禄,不思报效,竟敢行此悖逆之举!今日本将奉令讨逆,尔等若识相,速速开城投降!否则,城破之时,定叫尔等死无全尸!”
这充满杀气的恫吓,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城头每个人的心上!
林正德吓得差点背过气去,张着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林星瑶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师尊还没来,她必须争取时间!
她猛地踏前一步,挺直了单薄却坚韧的身躯,迎着那将领冰冷的目光,清亮的声音中带着少女的稚嫩,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肃杀的氛围。
“将军明鉴!我爹林正德,为官清廉,兢兢业业,爱民如子,何来造反一说?!将军受命领军,职责重大,切莫听信奸佞小人一面之词,铸成大错,反而成了那乱臣贼子的帮凶!”
城下的将领显然没料到城头竟有人敢如此质问,还是个少女。
他眉头微皱,沉声道:“本将收到确凿消息,岂容你狡辩!念你年幼无知,本将给你父女一个机会!立刻打开城门,束手就擒!本将可暂保尔等性命,押送云州府,交由宋知府亲自审理!若真是冤枉,宋大人自会还你们一个公道!”
这番话,看似给了台阶,实则暗藏陷阱!
一旦开了城,成了砧板上的肉,哪还有公道可言?
“将军!不可啊!!”
军阵后方,一个尖利怨毒的声音如同夜枭般响起。
只见脖子上缠着厚厚纱布、脸色蜡黄如鬼的于公公,在两个亲兵的搀扶下,踉跄地挤到阵前。
他指着自己脖子上的伤,又指向城头的林星瑶,眼中喷出刻骨的怨毒火焰。
“还跟他们废什么话?!你看看!你看看咱家这伤!还有阿奎的命!要不是这贱人力气小,咱家这颗脑袋早就搬家了!还有那个叫王铁柱的!杀了阿奎统领!咱家亲眼所见啊,这还有什么好查的?!他们就是反贼!是逆党!快!快给咱家攻城!咱家要将这贱人碎尸万段!”
将军眉头皱得更紧,眼中闪过厌恶之色。
一个阉人,仗着成王的名头便颐指气使,若非宋知府严令,他根本不想趟这浑水。
他强压着不耐,冷声道:“于公公!这是战场!如何行事,本将自有主张!你且退后!”
说罢,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几名亲兵立刻上前,不由分说地将还在跳脚叫骂的于公公架起,强行拖回了军阵后方。
将军再次抬头,目光锁定城头的林星瑶,声音转厉:“本将耐心有限!开城,受缚!否则,休怪本将下令攻城,届时玉石俱焚,悔之晚矣啊!”
林星瑶心急如焚!
即便她感觉自己力气变大、变强了,可面对这千军万马,根本无法抵挡啊。
识海中,她拼命呼唤着黎心玥。
【黎姐姐!怎么办?!师尊还没到!我……我拖不住了!】
然而,识海一片沉寂!
黎心玥如同消失了一般,毫无回应!
林正德在恐惧刺激下,竟颤颤巍巍地爬了起来,扒着城垛,用尽全身力气嘶喊道:
“将军!下官……下官死不足惜!求将军……开恩!放过我女儿!放过这城中……无辜的百姓啊!!”
这番悲怆的求饶,反而让城下的将军愣住了。
他此来是奉命“剿贼”,目标明确,并非屠城。
这县令喊的什么话?
林星瑶心思电转,再次高声道:“将军!我爹身为朝廷命官,知临山县,自有守土护民之责!岂能因将军几句话就轻开城门,置满城百姓于险地?!此等忠义之心,天地可鉴!反倒是将军你……”
她话锋陡然一转,声音拔高,带着一股凛然正气。
“那老太监前脚刚走,将军后脚便率大军而来!如此神速,究竟是奉命行事,还是将军……私自调兵,假借剿贼之名,行围攻县城、图谋不轨之实?!”
“放肆!!”将军勃然大怒,脸色铁青,“黄口小儿,竟敢污蔑本将谋逆?!”
“污蔑?”林星瑶毫不退缩,“小女子虽不懂军国大事,却也知大黎军法森严!调兵遣将,必有朝廷文书、紧急军令!敢问将军,调兵文书何在?!将军擅自调兵,视同谋反,此乃律法明定,何来污蔑?!”
“尔等意图谋反已经不是一日两日了,如今又杀害朝廷命官!情况紧急,上报需时,本将自可便宜行事,先斩后奏,无需调令!”将军试图用军情紧急来搪塞。
“便宜行事?”
林星瑶毫不畏惧,反而发出一声冷笑,带着极致的嘲讽。
“若天下将领都如将军这般,稍有‘猜测’便可擅自调兵,围攻州县,那还要朝廷何用?!还要律法何用?!至于那阉奴于公公……”
她声音陡然变得冰冷而锐利。
“光天化日,以武力胁迫,强抢民女,他才是十恶不赦的罪人!天子犯法尚且与庶民同罪,何况他一个阉人!他畏罪潜逃,理应是朝廷通缉的要犯!将军若真是铁骨铮铮、忠君爱国的汉子,理当将其就地正法,以正国法纲纪!可你呢?非但不擒拿问罪,反而听信其一面之词,轻启战端,兵围县城,屠刀指向无辜百姓!试问将军,究竟是谁在造反?”
这番掷地有声的质问,如同惊雷!
不仅城头的衙役们听得心神激荡,连城下的士兵阵列中也出现了骚动。
将军脸色变幻不定,被一个少女如此质问,句句诛心,让他一时竟难以反驳。
他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后方被士兵制住、兀自挣扎叫骂的于公公。
“你放屁!!”
后方的于公公听到林星瑶的话,气得七窍生烟,跳着脚尖声嘶吼。
“咱家是奉了陛下的旨意!是奉旨!!”
林星瑶等的就是这句!
她立刻发出一声充满讥讽的冷笑,声音清晰地传遍战场。
“陛下?哪个陛下?!先帝驾崩,举国同悲!新帝尚未登基,你口中的陛下,难不成是托梦给你的吗?!”
于公公被彻底激怒,理智尽失,咆哮道:
“你放肆!成王殿下已然监国,总理朝政,下月便要登基大宝!这举国上下谁人不知?!咱家奉的就是成王殿下的旨意!!”
“哦?成王殿下?”
林星瑶抓住关键,声音如同冰珠砸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