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穿透死寂的呼喊,带着邮递员特有的嘹亮和不容置疑的权威,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进了小沟村沉闷的空气里!
“小沟村!刘土豆!挂号信!省城师范大学录取通知书!签收!!!”
轰!!!
仿佛一颗炸弹在冰面上炸开!
村口老槐树下原本蜷缩着晒太阳闲聊的老人们,瞬间像被针扎了屁股,猛地弹了起来!
土坯房里,“吱呀”一声,不知多少扇门被拉开!一个个脑袋探出来,脸上凝固着呆滞和茫然,然后迅速被无法置信的惊骇所取代!
正在喂鸡的、劈柴的、纳鞋底的……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僵硬地扭过头,目光齐刷刷地射向那个穿着深绿制服的身影,射向他高高举起的那封印着鲜红大学校徽的牛皮纸信封!
录取通知书?!
省城师范大学?!
刘土豆?!
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死寂之后,是山呼海啸般的哗然!
“啥?通知书?!”
“刘土豆?!考上大学了?!”
“天爷啊!省城的大学?!真的假的?!”
“邮递员!快念念!快念念上面写的啥!”
人群疯了!大人孩子全都涌了出来,泥泞的土路瞬间被堵得水泄不通!所有的目光都死死钉在那封薄薄却又重逾千斤的信封上,眼神里充满了震骇、狂喜、嫉妒以及一种被巨大冲击波颠覆了认知的眩晕感!
刘土豆的小土屋离村口不远。
他正躺在冰冷的土炕上,睁着空洞的眼睛看着屋顶蛛网。胸口的烙印冰冷而沉重,将他所有的感知都冻结在一种麻木的绝望里。肖老师的影子在脑中挥之不去,那光门崩溃的轰鸣仿佛还在耳边回荡。
突然,屋外那如同滚雷般炸开的喧哗穿透了土墙,狠狠撞进他的耳膜!
“……刘土豆!录取通知书!省城师范大学……”
每一个字都像带着高压的电弧,狠狠劈在他僵滞的神经上!
录取通知书?省城师范大学?刘土豆?
嗡——!
刘土豆只觉得一股滚烫的血流猛地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他像被无形的巨力从床上弹射起来,身体因为巨大的冲击和极度的虚弱而剧烈摇晃!他踉跄着扑到门口,用尽全身力气拉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刺眼的夕阳红光瞬间涌入!随之涌入的,是外面鼎沸的人声和无数道灼热到几乎要将他点燃的目光!
他的视线越过攒动的人头,死死锁定在邮递员高举的那封牛皮纸信封上!那鲜红的校徽,在残阳下如同燃烧的火焰!
“刘土豆同志!请签收!”邮递员拨开人群,走到他面前,将信封和签收本递过来,脸上带着与有荣焉的笑容,“好样的!给咱乡下人争气了!”
刘土豆的手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他接过那沉甸甸的信封,指尖触碰到那冰凉的纸张和凸起的校徽印记,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狂喜、酸楚、茫然和巨大压力的洪流,猛地冲垮了他最后的堤防!
录取通知书!
省城师范大学!
他……考上了?
他几乎是凭着本能,在那签收本上歪歪扭扭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当邮递员郑重地将信封再次递到他手中时,他只觉得整个世界都在旋转!巨大的轰鸣声在耳边炸响,听不清周围任何人的呼喊和祝贺!他下意识地用冰凉的手死死捂住剧烈灼痛起来的胸口烙印!
肖老师!肖老师!你看到了吗?!我……我真的拿到通知书了!
可你在哪里?你付出了什么?!
就在这时——
王大壮家破烂的院门“哐当”一声被猛地拉开!
王大壮像一头红了眼的牛犊子,跌跌撞撞地冲了出来!他脸色煞白,眼神疯狂地在人群中搜索,当看到被众人簇拥在中央、手里死死攥着那封红色信封的刘土豆时,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最后一点微弱的光芒轰然熄灭!只剩下无尽的黑暗和绝望!
围观的人群也瞬间安静了下来,目光复杂地看着他。有同情,有叹息,更多的是“果然如此”的了然。
王大壮的身体晃了晃,他看到了刘土豆手里那刺眼的红色信封,也感觉到了周围那瞬间变化的、如同实质般压过来的目光。废人……瘸子种……果然考不上……那些恶毒的诅咒仿佛化作了有形的鞭子,狠狠抽打在他身上!
“啊——!!!”一声凄厉绝望、如同野兽濒死的嘶吼猛地撕裂了短暂的寂静!
王大壮猛地转身,像一颗失控的炮弹,狠狠地撞开挡路的人群,带着一股毁天灭地的悲愤,朝着村外那条通往深山的土路狂奔而去!身影瞬间消失在暮色渐浓的田野尽头!
“大壮——!”王瘸子惊恐的呼喊迟了一步,淹没在众人的惊呼声中。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如同兜头一盆冷水,浇熄了刘土豆心中刚刚燃起的狂喜火焰!他看着王大壮消失的方向,再看看手中这封滚烫的通知书,一股巨大的、难以承受的沉重感瞬间将他淹没!王大壮那绝望的嘶吼如同诅咒,在他耳边反复回响!
这不是他一个人的胜利!这成功的背后,是肖老师可能付出的惨重代价,是王大壮被彻底碾碎的希望!
“土豆!好样的!给老刘家光宗耀祖了!”刘有田激动得满脸通红,挤过来用力拍着侄子的肩膀。
“刘土豆同志!好!太好了!”孙副主任也大步流星地走过来,脸上带着前所未有的振奋和赞许,他看了一眼王大壮消失的方向,眉头微皱,随即又转向刘土豆,郑重道,“这是你个人的荣耀,更是咱小沟村破天荒的大事!证明了知识可以改变命运!证明了高考这条路的正确性!”
周围涌上来无数村民,七嘴八舌地祝贺着,羡慕着,打听着。一张张热情洋溢的脸庞,与刚才的死寂麻木判若云泥。
然而,刘土豆却只觉得一阵阵寒意从脚底板升起。他看着热情的乡亲,看着兴奋的叔叔和孙副主任,看着手中这封改变了他人生轨迹的通知书……那红色的校徽仿佛是用血染红的。王大壮狂奔离去的背影如同烙印,烫在他的视网膜上。
这份狂喜,为什么会如此苦涩?这份成功,为什么会让人如此窒息?
他抬起头,望向王大壮消失的、暮色沉沉的田野方向。
再低下头,看着通知书上“省城师范大学”那几个庄重的字体。
最后,他的目光落回自己剧烈起伏的胸口。隔着破旧的棉袄,那里仿佛有一个冰冷的烙印和一个滚烫的灵魂在无声地呐喊。
去省城?
王大壮怎么办?他那绝望的嘶吼还在耳边!
肖老师怎么办?她跨越时空的付出,仅仅是为了换来他这一纸通知书吗?
眼前这张薄薄的纸,像一块沉重的巨石,更像一把开启未知未来的钥匙。这钥匙的一端是省城大学的象牙塔,另一端却连接着深不见底的泥潭和未解的谜团。
他攥紧了通知书,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夕阳最后一点余晖落在他脸上,照亮了他眼中那汹涌翻滚的迷茫、痛苦和一种破釜沉舟般燃烧起来的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