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门关的夜,是凝固的绝望。
城头残存的火把在呜咽的夜风中摇曳,将守军疲惫而麻木的脸映照得忽明忽暗,如同鬼魅。关下,突厥人的营火如同地狱睁开的无数眼睛,一直铺陈到黑暗的尽头。白日里震耳欲聋的呐喊与厮杀声沉寂下去,但那种无形的、如同实质的杀气和饥饿感,却更加沉重地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吸吮着最后一丝气力。
临时行宫(原雁门郡守府)内,气氛比冰窖更冷。烛火摇曳,在杨广那张因恐惧和暴怒而扭曲的脸上投下跳跃的阴影。他瘫坐在冰冷的胡床上,华丽的龙袍沾满污渍,金冠歪斜,早已不复帝王威仪,更像一头落入陷阱、濒临疯狂的野兽。
“废物!统统都是废物!”他嘶吼着,声音沙哑破裂,抓起案几上仅剩的一个陶碗狠狠掼在地上,碎片四溅,“四十万大军!朕的四十万大军!连一群茹毛饮血的蛮子都冲不破!宇文述!你的兵呢?你的将呢?!都死光了吗?!”他血红的眼睛死死盯住跪在阶下、须发散乱、铠甲破损的左翊卫大将军宇文述。
宇文述的头深深埋下,几乎触到冰冷的地面,身体因极度的疲惫和恐惧而微微颤抖,嘴唇翕动,却发不出任何辩解的声音。连日血战,麾下精锐早已十不存一,剩下的人,连握紧长矛都困难。
“陛下息怒!息怒啊!”内侍监封德彝连滚爬爬地扑到杨广脚边,涕泪横流,“将士们……将士们已经三日粒米未进了!箭矢也……也早就耗尽了!突厥人围得铁桶一般,援兵……援兵杳无音信!城中……城中已经开始……易……易子……”后面的话被他的哭声淹没,却比任何控诉都更有力。
“援兵?”杨广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发出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惨笑,“哈哈哈哈哈……朕的江山!朕的江山啊!就毁在你们这群无能的废物手里!”他猛地站起身,却又因虚弱踉跄了一下,封德彝慌忙去扶,被他一把推开。他踉跄着扑到紧闭的宫门前,用拳头疯狂地捶打着厚重的门板,发出沉闷的“咚咚”声,如同绝望的丧钟:“开门!放朕出去!朕要亲自杀敌!杀!杀光那些蛮子!”
无人回应。只有门外守卫更加沉重的呼吸声,透着同等的绝望。
阶下跪着的重臣们面如死灰,虞世基、裴蕴等人抖若筛糠。殿内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只有杨广粗重的喘息和封德彝压抑的啜泣。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却异常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殿门外。
“陛下!臣李世民,有紧急军情求见!”一个清朗而有力的声音穿透了殿内的死寂,如同投入寒潭的石子。
殿内所有人都是一怔。杨广捶打宫门的手停在了半空,猛地回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殿门方向。宇文述也惊愕地抬起头。李世民?那个十几岁的唐国公二公子?他竟还活着?还敢在这种时候求见?
“让他滚!”杨广下意识地嘶吼,但随即又像抓住什么虚无缥缈的希望,声音陡然尖利,“不!让他进来!快!让他滚进来!”
沉重的宫门被侍卫吃力地推开一道缝隙。一个身影逆着门外微弱的光线走了进来。
正是李世民!
他身上的皮甲多处破损,沾满黑红的血污和尘土,脸上也带着几道擦伤,显得风尘仆仆,甚至有些狼狈。然而,与殿内所有人那死气沉沉、被绝望压垮的状态截然不同,他挺直的脊背如同标枪,步伐沉稳有力,那双年轻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异常明亮,锐利如鹰隼,没有丝毫的慌乱和恐惧,只有一种近乎冰冷的专注和燃烧的战意!
他走到殿中,无视一地狼藉和阶下跪倒的重臣,对着形容枯槁的杨广,单膝跪地,抱拳行礼:“臣李世民,叩见陛下!”
“李……李世民?”杨广眯起眼,似乎想看清这个在绝望中突然出现的、气质迥异的少年,“你有何军情?快说!莫非……莫非援兵到了?!”他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卑微的期盼。
“援兵未至。”李世民的声音清晰而冷静,打破了杨广最后的幻想。杨广眼中的光芒瞬间黯淡下去,身体晃了晃。
但李世民接下来的话,却让整个死寂的大殿骤然一凝!
“然,破敌之策已有!”他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破敌之策?”宇文述失声惊呼,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李世民,“二郎君!军中无戏言!城外突厥铁骑数十万!我军粮尽援绝,困守孤城,如……如何破敌?!”他的声音充满了难以置信和一丝本能的抗拒。
李世民没有看宇文述,他的目光始终锁定在杨广脸上,语速快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敲击在众人心坎:
“臣连日观察,突厥大军虽众,然其部众庞杂!始毕可汗亲统精锐王庭骑兵约十万,驻于城西主帐。其余诸部,如阿史那社尔、阿史那思摩、执失思力等大小可汗、设、特勒,所部兵马各自为营,散布于东、南、北三面!其心各异,号令难一!”
他一边说,一边飞快地扫视着殿内,似乎在寻找什么。最终,他的目光落在角落一张蒙尘的矮几上。他起身大步走过去,一把拂开上面的灰尘,然后从怀中取出一块削尖的木炭(早已准备好),就在那布满灰尘的矮几面上,快速勾勒起来!
线条虽粗陋,但方位精准!雁门关居中,西面标注“始毕王庭(十万)”,东、南、北三面则用不同线条圈出几个区域,标注着“阿史那社尔(三万)”、“阿史那思摩(两万)”、“执失思力(一万五)”等字样,清晰无比!
这份对敌军兵力分布、将领归属的精准掌握,如同黑暗中陡然亮起的一道闪电!宇文述惊得张大了嘴,虞世基等人更是目瞪口呆!他们这些随驾重臣,被困城中多日,对城外敌情的了解竟远不如一个十几岁的少年?!
李世民的声音如同冰冷的战鼓,继续敲响:
“此乃其致命弱点!我军欲破围,不可强攻其主力锋芒,当行‘声东击西’、‘疑兵惑敌’之策!”
他手中的木炭在几面上重重一点:
“第一路!疑兵!”他指向东面阿史那社尔的防区,“挑选城中所有尚能骑马、能张弓之士!无需精甲,只需备足火把、号角、战鼓!于今夜子时,大开东门!以雷霆之势杀出!不求杀伤,但求声势震天!务必将阿史那社尔部及周边突厥兵马,尽数吸引至东门!”
“第二路!死士!”木炭猛地滑向代表始毕可汗王庭的西面,“此路为关键!需真正的百战精锐!人数不必多,五百足矣!但须人人悍不畏死!着最精良甲胄,配双马!待东门疑兵吸引突厥主力注意,西面王庭守备必然松懈之时,自西门悄然而出!目标只有一个——”木炭狠狠戳在西面那个代表王庭的圆圈上,“直插始毕可汗金狼大纛!擒贼先擒王!只要搅乱其王庭,令始毕可汗惊惧,则突厥数十万大军,必乱!”
“第三路!烽火!”他指向代表雁门关的中央位置,“待西面死士搅乱敌营,始毕可汗大纛动摇之际,城头立刻点燃所有备好的烽燧!狼烟冲天!同时,号角齐鸣,呐喊震天!营造我大军主力自西门突围、援兵已至之假象!内外交攻之下,突厥各部不明就里,又见王庭动摇,必然军心大乱,各自为战,甚至争相溃逃!”
李世民一气呵成,掷地有声!整个策略环环相扣,精准地利用了突厥联军内部的矛盾和指挥体系的弱点!殿内一片死寂,所有人都被这大胆、精妙又极具可行性的计划震撼得说不出话来!宇文述死死盯着矮几上那幅简陋却充满杀伐之气的草图,浑浊的老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眼前这个少年!
杨广早已忘记了愤怒和恐惧,他猛地从胡床上站起,身体前倾,死死盯着李世民:“计……计将安出?西门死士……谁人可领?!”
这才是核心!五百死士冲击十万王庭铁骑?九死一生!甚至十死无生!谁愿去?谁敢去?!
李世民缓缓抬起头,目光平静得如同深潭,迎向杨广那急切、惊疑又带着一丝疯狂期盼的眼神,声音不大,却如同金铁交鸣,响彻死寂的大殿:
“臣!李世民!愿亲率死士,出西门,直取始毕可汗金狼大纛!不成功,便成仁!”
“轰——!”如同惊雷炸响!所有人都被震得头皮发麻!宇文述猛地倒吸一口凉气!虞世基等人更是骇然失色!这个少年,竟要亲自去执行这几乎必死的任务?!
杨广也愣住了,他死死盯着李世民那张年轻却写满坚毅的脸庞,仿佛想从中看出一丝怯懦或算计,但他看到的,只有一片赤诚和燃烧到极致的决绝!一股极其复杂、难以言喻的情绪冲击着杨广濒临崩溃的心神。震惊、狂喜、难以置信……最终化为一种溺水之人抓住浮木般的嘶吼:
“好!好!李二郎!朕准了!朕封你为骁果军偏将!统领……统领所有敢战之士!若……若能救朕脱困,朕……朕封你为太原郡公!不!国公!”他语无伦次地许诺着,巨大的惊喜和求生的本能让他忽略了李世民眼中那份决绝并非为了他的封赏。
“臣,领旨!”李世民抱拳,声音沉稳,没有丝毫激动。他看也未看那些许诺,目光扫过宇文述,“大将军,东门疑兵,需一位能震慑群伦、调度有方的宿将统领!疑兵声势越大,西门之机越稳!恳请大将军坐镇东门!”他直接将东门疑兵的重任交给了在场官职最高、威望最重的宇文述。这既是信任,也是将整个计划最关键的一环托付给最合适的人,确保疑兵能真正吸引住敌军主力!
宇文述浑身一震,看着眼前这个在绝境中挺身而出、又毫不犹豫将重任托付给自己的少年,一股久违的热血猛地冲上心头!所有的颓丧、恐惧在这一刻被强烈的责任感和一丝羞愧取代!他猛地挺直了佝偻的脊背,须发戟张,嘶声道:“老臣宇文述!愿领东门之责!必不负陛下与二郎所托!疑兵不退,老臣不退!”这一刻,他仿佛又变回了那个叱咤风云的左翊卫大将军!
“好!”李世民眼中闪过一丝赞许,随即目光锐利如刀,扫过殿内,“其余人等,各司其职!守稳城头!烽火一起,呐喊震天!能否破此死局,在此一举!”
死气沉沉的行宫,因为一个少年和他那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计划,骤然注入了一股凌厉的生气!绝望的坚冰,被决死的勇气,凿开了一道缝隙!
夜色,浓稠如墨。
雁门关东门,巨大的门栓被数十名精壮士兵用尽最后的力气缓缓拉开,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城门开启的缝隙外,是无边的黑暗和死寂。
宇文述身披重甲,须发在夜风中飞扬,他高举佩剑,对着身后那数百名面黄肌瘦、却人人眼中燃烧着最后火焰的士兵(包括能骑马的伤兵、伙夫甚至部分内侍),发出了嘶哑却无比雄壮的吼声:
“儿郎们!随我——杀!”
“杀!!!”
数百人爆发出震天的怒吼!他们点燃了所有能点燃的火把,敲响了所有能敲响的战鼓,吹响了所有能吹响的号角!如同一条骤然苏醒的火龙,咆哮着冲出东门,向着黑暗中的突厥营盘疯狂冲去!马蹄声、呐喊声、金鼓号角声瞬间撕裂了寂静的夜空,将巨大的混乱和恐慌狠狠砸向阿史那社尔的营地!
突厥人的号角立刻凄厉地响起,无数黑影从营帐中涌出,仓促地迎向这股突如其来的、声势骇人的“隋军主力”!
几乎在东门喊杀声震天响起的同一时刻!
西门。
沉重的城门悄无声息地滑开一道仅容两骑并行的缝隙。门外,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以及黑暗中隐约传来的、被东门动静吸引过去的突厥骑兵混乱的叫喊和马蹄声。
李世民一身玄色皮甲,手持一柄精钢马槊,跨坐在一匹同样覆盖着黑色皮毡的雄健战马上。他身后,是五百名精挑细选、同样以黑布包裹马蹄、马嘴衔枚的死士!人人眼神冰冷,如同出鞘的利刃,没有丝毫多余的情绪,只有对命令的绝对服从和对死亡的漠然。
夜风拂过,带着浓重的血腥和远处东门传来的喧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