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放下朱笔,揉着发胀的眉心。案头是魏征自关中转回的八百里加急奏报——赈灾功德碑成效显着,粮款源源涌入,以工代赈已见规模,流民渐安。然奏报字里行间,依旧透着沉重的底色:饥寒虽暂缓,民心待抚。
这本该是让他稍感宽慰的消息,此刻却被殿外隐隐传来的争执声搅得心烦意乱。
“赵公公!贵妃娘娘要的‘未央夜’,今日到底能不能送到?”
“咱家早说了!配额有限!贵妃娘娘那份已经…”
“德妃娘娘清修之人,只要一支清冷的香,你们也推三阻四?莫不是看娘娘素来低调好欺?”
“哎哟!德妃娘娘体谅!实在是…”
“我们庆云宫只要一瓶‘未央夜’,一瓶!杨妃娘娘等得心焦了!若是耽搁了娘娘侍寝,你们担待得起吗?!”
……
压低的、却充满火药味的争执声透过厚重的殿门缝隙钻进来,像一群恼人的苍蝇嗡嗡作响。李世民脸色阴沉如水。他知道外面在吵什么——秦哲的那些玩意儿!香水!香皂!
白日里,阴德妃遣人送来一碟亲手做的素点心,言语间不经意提起寻得一支“冷梅香”,颇合心意,感念陛下恩泽…杨妃则托词请教琴艺,袅袅娜娜地来了一趟甘露殿,身上那刻意加重的、却始终差了点火候的香气,熏得他脑仁疼。连素来稳重、几乎从不开口索要东西的长孙皇后,傍晚时分也罕见地欲言又止,最后只温婉提及那“未央夜”香气独特,若是后宫姐妹能同沐此香,亦是美事…
“同沐此香?”李世民猛地将朱笔掷在案上!墨汁溅污了魏征的奏报!
他烦躁地起身踱步。后宫的暗流涌动,他岂能不知?那些争宠撒娇、攀比斗艳的伎俩,他早已司空见惯。可如今,竟因几瓶香水、几块香皂,闹得掖庭局鸡飞狗跳,六宫妃嫔心思浮动,连观音婢都不得不出来“劝和”!
一股难以言喻的荒诞感和冰冷的怒意交织着涌上心头。
秦哲!
又是这秦哲!
他的烈酒醉翻朝堂!他的烈酒醉倒君王!他的奇技淫巧搅动长安!如今,竟连他这深宫禁苑,也被这名为“龙首香”的毒露渗透!
李世民的目光落在御案一角——那里静静躺着长孙皇后试用后留下的半块“龙首皂·粹”,触手温润滑腻,散发着淡淡的松香。他又想起那瓶“未央夜”在皇后腕间氤氲出的、令人心旌摇曳的魅惑气息。
东西,确实是好东西。
可人心呢?
“争的是物件吗?”李世民对着空旷的甘露殿,声音冰冷如同九幽寒风,带着一丝帝王独有的疲惫和洞彻,“争的是恩宠!是面子!是她们在朕心中的分量!”
他缓缓走到殿门前,猛地拉开!殿外争执的内侍宫女们瞬间噤声,惊恐地匍匐在地。
李世民的目光越过他们颤抖的脊背,投向远处六宫连绵的、被宫灯映照得流光溢彩的殿宇飞檐。那些精致的牢笼里,装着的不仅仅是他的女人,更是前朝势力的延伸,是盘根错节的利益,是无休无止的争斗!
“传旨。”李世民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清晰地砸在死寂的夜空中,“即日起,后宫一应用度,除皇后外,皆循旧例。外间新巧之物,非朕亲赐,不得擅入宫闱!违者——”
他顿了顿,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扫过脚下匍匐的宫人:
“杖毙!”
“遵…遵旨!”赵公公等人吓得魂飞魄散,以头抢地。
殿门轰然关闭。
李世民背对着门外无边的夜色和六宫无形的暗流,目光落回案头魏征那份字字泣血的奏报。关中的寒夜,灾民蜷缩在四面漏风的窝棚里,瑟瑟发抖。而他富丽堂皇的宫殿中,他的女人们,却在为几瓶能散发异香的液体、几块能让肌肤滑腻的皂角,勾心斗角,争风吃醋。
巨大的讽刺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淹没。他缓缓坐回御座,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半块温润细腻的“龙首皂·粹”,感受着指尖传来的、近乎蛊惑的滑腻触感。烛火跳跃,在他深邃的眼眸中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那来自龙首原的“毒露”,已悄然渗入宫墙,而这深宫的暗涌,又岂是一道禁令所能真正平息?
秦哲的影子,如同这摇曳的烛光,在贞观帝王的眼底,投下越来越深、越来越难以捉摸的阴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