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冰冷的气味如同细针,持续不断地刺穿着艾雪的神经。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胸腔深处尖锐的刺痛,像是有无数碎裂的冰碴在里面搅动。意识沉浮在粘稠的黑暗与刺目的白光之间,沉重得如同灌满了铅。耳边是模糊的、持续不断的嗡鸣,像是坏掉的收音机发出的杂音,时而又夹杂着遥远而急促的呼唤,听不真切,却让她心底某个地方撕裂般地疼。
“……艾克……”
这个名字仿佛是从灵魂深处挤出的唯一音节,带着滚烫的绝望和无助的哀求。每一次无意识地呢喃,都耗尽了她残存的气力,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窒息感和黑暗的拉扯。
一只温暖的手,带着微微的汗意和不容置疑的力道,猛地握住了她无意识在空中抓挠、试图拔掉输液管的手腕。那热度像是一小块投入冰湖的石子,瞬间的接触让她混乱的意识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清明。
“别动!艾雪!看着我!看着我!”一个年轻而焦灼的声音穿透了嗡鸣,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震惊和强行压制的恐慌,在她耳边响起。这声音……有些熟悉,像是隔着厚厚的、落满尘埃的玻璃,从遥远的过去传来。
艾雪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视野里一片模糊晃动的光斑。刺眼的白炽灯光下,一张年轻男性的脸孔在剧烈的晃动中逐渐聚焦。汗水浸湿了他额前微卷的栗色头发,有几缕紧紧贴在饱满的额头上。他的眼睛瞪得很大,眼白里布满了熬夜的红血丝,瞳孔深处却燃烧着一种极其复杂的光芒——是震惊?是狂喜?是难以置信的确认?他穿着简单的白色t恤,领口被汗水洇湿了一小片,整个人散发出一种阳光被强行压抑在焦虑之下的气息。
这张脸……这张褪去了童年稚气、轮廓变得清晰硬朗的脸……艾雪混沌的脑子艰难地运转着,破碎的记忆碎片像被打翻的拼图。
“……杨……阳?”一个名字,带着浓重的虚弱和不确定,从她干裂苍白的嘴唇间逸出,微弱得如同叹息。记忆的闸门被这个名字猛地撞开一道缝隙——四年级教室里爽朗的大笑,运动场上奔跑的身影,分别时依依不舍递过来的电子相册……
“是我!艾雪!真的是你!”杨阳的声音瞬间拔高,带着一种失而复得的狂喜,几乎要冲破喉咙。他握着艾雪手腕的手猛地收紧,力道大得让她微微蹙眉,但他似乎毫无所觉,只是死死地盯着她的眼睛,仿佛要穿透这层虚弱的躯壳,确认里面那个久违的灵魂。“天啊……我……我在北郊那边的废弃工厂后面发现你的……你浑身是伤,昏迷不醒……我差点没认出来!可……可是这个!”
杨阳激动得语无伦次,他猛地抬起另一只手,指向艾雪的头顶,指尖都在微微颤抖。“这个花环!还有你腰上绑着的这个熊猫!我……我一眼就认出来了!圆圆!对不对?你一直都带着圆圆!”他的目光死死锁在艾雪发间那顶由奇特的、仿佛永不凋零的藤蔓和小花编织而成的花环上。那花环已经不再是单纯的饰物,丝丝缕缕的藤蔓末端竟不可思议地与艾雪乌黑的发丝生长、融合在了一起,像是某种奇异的共生体,散发出极淡的、混合着阳光与坚韧草叶的清新气息。在她侧腰的病号服下,还能看到一小截粉色的蝴蝶结丝带——那是圆圆身上特有的标志。
艾雪顺着他颤抖的指尖,涣散的目光茫然地落在自己发间,又艰难地向下,看到腰侧露出的那抹粉色。是圆圆……她的圆圆……还有艾克亲手为她编织、早已与她生命相连的永生花环……它们还在。一股巨大的酸楚猛地冲上鼻尖,眼前瞬间模糊。
“艾克……”这个名字带着更深的绝望和撕心裂肺的恐惧,再次不受控制地从她口中冲出,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清晰、凄厉。这一次,不再是昏迷中的呓语,而是清醒的、带着巨大痛苦的呼喊。她猛地反手抓住杨阳的手腕,指甲因为用力而深深陷入他的皮肤,身体因激动和伤痛而剧烈地颤抖起来,像一片在狂风中即将破碎的叶子。“艾克……艾克在哪里?他……他怎么样了?黑暗星球……飞船……爆炸了……他……”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让她无法连贯地说下去,泪水如同决堤般汹涌而出,瞬间浸湿了苍白的脸颊和枕巾。她的眼神充满了无助的惊惶,像一个在黑夜中彻底迷失了方向的孩子。
“别怕!艾雪!别怕!”杨阳被她剧烈的反应和眼底深不见底的恐惧吓到了,他立刻用双手紧紧回握住艾雪冰冷颤抖的手,试图传递一些温度和平静。“艾克……艾克他不会有事的!你们……你们不是一直都有那种神奇的感应吗?就像以前……以前在地球的时候,他总能第一时间知道你在哪里,你需要什么!他一定会找到你的!相信我!”他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努力想用自己的信念去感染眼前濒临崩溃的女孩。他看着艾雪发间那奇异的花环,看着她腰间露出的圆圆一角,脑海中清晰地浮现出当年那个总是安静跟在艾克身边、笑容狡黠又温暖的女孩,以及那个沉默寡言却把妹妹护得严严实实的少年。那份超越寻常兄妹的、无需言语的绝对默契,曾是他童年最深的惊叹和羡慕。
艾雪急促地喘息着,泪水无声地滑落。杨阳的话像是一根脆弱的浮木,让她在灭顶的绝望中暂时抓住了一丝渺茫的希望。感应……对,她和艾克之间,从五岁她成为他的助手开始,就有那种奇妙的、仿佛灵魂相连的羁绊。她能感受到他此刻还活着,那份联系虽然微弱得像风中残烛,带着巨大的痛苦和焦灼,但确实还存在着!这个认知让她剧烈颤抖的身体稍稍平复了一些,只剩下无声的抽噎,泪水依旧止不住地流淌。
杨阳看着她渐渐平息下来的崩溃,心中翻涌着惊涛骇浪。艾雪发间那融合的花环,腰间的圆圆玩偶,还有她昏迷中无数次呼唤艾克名字时那深入骨髓的依赖和恐惧……这一切都指向一个他曾经隐隐察觉却从未敢深想的真相。他扶着艾雪重新躺好,细心地替她掖好被角,手指无意间拂过她发间那温润的藤蔓花环,触感奇异。他深吸一口气,目光复杂地看着病床上脆弱得像瓷娃娃、却又带着某种奇异生命力的女孩。
“艾雪,”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寻和确认,“你和艾克……你们……真的只是兄妹吗?”这个问题,在他心里埋藏了太久。当年欧阳老师和他私下闲聊时,就曾看着操场边安静坐在一起看书的艾克和艾雪,带着困惑的笑意说:“这对双胞胎兄妹的感情,好得真有点让人羡慕,又有点……说不出的特别。”那时年幼的杨阳只是懵懂地觉得,艾克对艾雪的保护欲强得过分,而艾雪看艾克的眼神,也远不止是妹妹对哥哥的依赖。
艾雪躺在洁白的病床上,窗外城市傍晚的光线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地板上投下长长的、明暗交错的条纹。消毒水的味道依旧顽固地弥漫在空气里,心电监护仪发出规律而单调的嘀嗒声。杨阳的问题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她疲惫而混乱的心湖里漾开复杂的涟漪。
她微微侧过头,目光有些失焦地望着天花板。不是兄妹……这个答案,在她心里早已清晰无比,却从未对地球上的任何人宣之于口。如今,在这充满了冰冷现实感的医院病房里,面对着曾经最要好的地球朋友,她似乎也没有了隐瞒的必要和力气。
“不,”艾雪的声音很轻,带着重伤后的虚弱,却异常清晰,“我们不是亲兄妹。”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又似乎在回忆遥远的过去,“我……五岁的时候,被选为艾克的助手。快乐星球……你应该还记得吧?”她看向杨阳,看到他眼中骤然亮起的、混合着震惊和“果然如此”的光芒。
杨阳用力地点点头,喉结滚动了一下,没有说话,只是专注地看着她,像一个等待开启尘封宝箱的孩子。
“艾克是……很特别的存在。而我,从五岁开始,我的职责就是协助他、保护他。”艾雪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叙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往事,但眼底深处却流淌着温柔的光。“十岁那年,我们以‘兄妹’的身份被派来地球执行一项长期观察任务。最开始……”她的唇角几不可察地弯起一个极淡的弧度,带着一丝追忆的朦胧,“真的只是‘兄妹’之情。他是我的任务对象,是我的……小王子,需要我细心守护。”
“可是……”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陷入回忆的恍惚,“地球的时间……那么漫长,又那么温暖。我们一起上学,一起面对陌生环境里的困难,一起经历那么多在地球上才有的……烟火气。”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被单粗糙的纹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那种感觉就变了。”一抹清晰的红晕,如同初春的桃花瓣,倏然飞上她苍白的脸颊,迅速蔓延至耳根,连纤细的脖颈都染上了一层薄薄的粉色。她的眼神有些闪躲,却又带着一种甜蜜的羞涩。“看着他专注研究的样子,看着他明明担心我却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看着他……为了我挺身而出……我的心跳……就不再只是助手对任务对象的紧张了。”
提到“艾克”这个名字,那抹红晕更深了,像熟透的樱桃。艾雪下意识地微微蜷缩了一下身体,仿佛想把这份隐秘的心事藏起来,却又忍不住从心底溢出来。“我们……是在结束地球任务、回到快乐星球后才……才真正在一起的。”她的声音细若蚊呐,带着少女特有的娇羞,长长的睫毛如同蝶翼般轻轻颤抖,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已经……两年了。”最后几个字,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像投入杨阳心湖的重磅炸弹。
杨阳彻底呆住了!他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身体微微前倾,嘴巴微张,眼睛瞪得溜圆,仿佛被施了定身咒。脑海中,关于艾克和艾雪在地球时的无数画面如同被按下了快进键,疯狂地闪过——艾克总是习惯性地走在艾雪外侧,替她挡开拥挤的人群;艾雪低头看书时,艾克会不动声色地把窗户开小一点,避免风吹到她;食堂吃饭,艾克会无比自然地把艾雪不喜欢吃的青椒夹到自己碗里;运动会上艾雪摔倒了,一向冷静的艾克会第一个冲过去,眼神里的焦急和心疼几乎要溢出来……还有那次,放学路上遇到几个高年级的混混拦路,瘦高的艾克毫不犹豫地把艾雪护在身后,那紧绷的下颌线和握紧的拳头,哪里是哥哥保护妹妹?那分明是雄性守护自己最珍贵伴侣的本能!
“原来……原来是这样!”杨阳猛地一拍自己的大腿,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把沉浸在羞涩回忆中的艾雪惊得微微一颤。他脸上是恍然大悟、激动又夹杂着“我早就该想到”的懊恼表情。“怪不得!怪不得欧阳老师总说你们俩感觉‘怪怪的’!说哪有兄妹像你们这样……形影不离到连眼神都黏在一起的!牵手也牵得那么理所当然!”他激动得几乎要从椅子上跳起来,声音也拔高了,引得隔壁床的病人投来不满的目光。杨阳这才意识到,连忙捂住嘴,但眼中的兴奋光芒丝毫未减。他压低声音,凑近艾雪,脸上是纯粹的、为朋友感到高兴的笑容:“青梅竹马!相守终生!太棒了艾雪!这简直……简直像童话一样!”
看着杨阳真挚的、毫无芥蒂的笑容,艾雪心中的羞涩和紧张感慢慢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理解的温暖。然而,这份温暖很快又被巨大的忧虑和无力感覆盖。她嘴角那抹因回忆而起的羞涩笑意迅速淡去,眉头再次紧紧蹙起,手指下意识地抓紧了盖在身上的薄被。
“可是……我现在联系不上他……”艾雪的声音再次被浓重的担忧淹没,眼眶又开始泛红,“快乐星球的通讯……被黑暗星球的能量彻底干扰屏蔽了。我试过……醒来后第一时间就试了……”她无助地抬起手腕,那里空空如也,原本应该有的微型通讯器早已在剧烈的冲击中损毁遗失。“我不知道他怎么样了……不知道快乐星球怎么样了……我……”巨大的恐惧和无助再次攫住了她,让她说不下去,只能紧紧咬住下唇,强忍着不让眼泪再次决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