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时分,男生宿舍二号楼207室一片沉寂,唯有窗外偶尔漏进一点遥远路灯的微光。艾克猛地睁开眼,胸腔里那颗心正不受控制地擂鼓般敲打着肋骨。他急促地吸了口气,凉丝丝的空气钻进肺腑,却压不下脸上滚烫的热度。黑暗中,他下意识地伸手,指尖精准地触碰到枕边那团柔软——团团,带着它标志性的小蓝领结,温顺地倚靠在他脸旁。
刚才的梦境碎片还在眼前灼烧:刺目却温暖的阳光透过高大的彩窗,流淌在光滑的地面上,空气里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神圣的芬芳。他看见自己,穿着挺括得一丝不苟的黑色西装,手中握着一束洁白到刺眼的花。然后,那扇沉重而华丽的门缓缓向内打开。光芒的中心,站着艾雪。层层叠叠的白纱笼着她,像被云霞簇拥。头纱朦胧,却遮不住她望过来的目光,清澈得像融化的星辰。她朝他伸出手,指尖纤细,微微抬起,带着一种无声的、绝对的信任和等待。就在他即将触碰到那只手的瞬间,一股难以名状的巨大喜悦和期待猛地攥住了他的心脏,几乎让他窒息,也正是这强烈的冲击将他狠狠推回了现实。
艾克翻了个身,把脸深深埋进团团柔软的身体里。熊猫玩偶身上带着洗涤剂淡淡的清香,还有一丝独属于他自己的、熟悉又安心的气息。可那梦里艾雪穿着婚纱的样子,却固执地在黑暗中一遍遍浮现,清晰得毫发毕现。他紧紧搂着团团,仿佛这小小的玩偶能把他从这甜蜜又令人心慌意乱的漩涡里拽出来。他低低地、近乎无声地对着怀里的熊猫呢喃:“……好奇怪的感觉,团团,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团团那两颗黑纽扣做的眼睛在微弱的光线下似乎眨了眨,又似乎只是他的错觉。
几乎在同一时刻,仅仅相隔几栋楼的女生宿舍三号楼301室。艾雪也在黑暗中骤然惊醒。她拥着被子坐起来,心脏在胸腔里跳得又急又重,像一只惊慌的小鸟在拼命扑腾翅膀。黑暗中,她摸索着,一把将枕畔的圆圆捞进怀里,紧紧抱住。粉色的小蝴蝶结蹭着她的下巴,有点痒。
梦里那片纯净到令人心悸的白,还有艾克穿着西装、挺拔得如同换了一个人的身影,固执地烙印在脑海里,挥之不去。她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就在刚才那个瞬间,隔壁楼里的艾克,也醒了。心脏猛地一跳,一种奇异的同步感攫住了她。仿佛有根无形的线,将她的心跳与他的骤然绷紧。她甚至能“捕捉”到一丝微弱的、来自艾克的困惑和悸动,如同水面的涟漪,隔着夜色传来。
脸颊烧得更厉害了,艾雪把发烫的脸颊紧紧贴在圆圆冰凉的塑料鼻子上,试图汲取一点冷静。她轻轻抚摸着圆圆光滑的绒毛,指尖划过那粉色的蝴蝶结,声音低得只有自己和怀里的玩偶能听见:“圆圆……我梦到艾克了……”她顿了顿,仿佛说出这个名字都需要极大的勇气,“……穿着西装……还有我……穿着白色的……”后面那个词,如同带着滚烫的温度,哽在喉咙里,怎么也吐不出来。她把圆圆抱得更紧了些,小小的玩偶几乎要陷进她的睡衣里,只剩下那个粉色的蝴蝶结倔强地露在外面,在黑暗里像一个羞怯的秘密符号。
窗外的天空一点点褪去浓黑,染上灰蒙蒙的蓝。艾克闭着眼,强迫自己再睡一会儿,可眼皮底下却总是不听话地闪过梦里的画面。艾雪站在光里,朝他伸出手的样子,带着一种他从未在她身上感受过的、近乎圣洁的期待。他烦躁地翻了个身,硬板床发出轻微的咯吱声,在寂静的寝室里格外清晰。
“唔……”对面床铺的杨阳发出一声模糊的咕哝,翻了个身,又沉沉睡去。
艾克僵住不动了。他侧耳倾听,寝室里其他几个家伙——何大力沉沉的鼾声、包雷偶尔的磨牙声、胖哥孙野和老夫子孟繁志均匀的呼吸——都昭示着他们正陷在深沉的睡眠里。只有他,像个被施了魔法的傻瓜,被一个离奇的梦搅得心神不宁。他悄悄把手探进枕头底下,指尖触碰到一个微凉坚硬的东西。那是一个由细长草茎精心编织的圆环,缀着几朵早已褪色却依旧保持着形态的小野花。这是艾雪在杨阳家楼下花坛边编好,亲手戴在他头上的“腰带”。表演结束后,他偷偷拆开,重新编织固定,又用快乐星球的微型分子稳定器处理过,让它永远保持住了那天的鲜活模样。指腹摩挲着那些坚韧的草茎和干枯却依然柔韧的花瓣,那天的情景不受控制地涌入脑海:阳光很好,艾雪蹲在花坛边,手指翻飞,专注地编着草环,长长的睫毛在脸颊上投下扇形的阴影。编好后,她笑着站起来,踮起脚尖,带着一点恶作剧般的调皮,把草环套在他头上。“燕王殿下,您的腰带!”她清脆的笑声仿佛就在耳边。艾克的脸又有点发热,他赶紧把花环塞回枕头底下,像藏起一个烫手的证据。
他重新闭上眼睛,试图驱散这些念头,可艾雪梦里那个被朦胧头纱覆盖、却又无比清晰的笑容,再次固执地浮现出来。
女生宿舍里,艾雪同样毫无睡意。她抱着圆圆,蜷缩在靠墙的位置,望着窗帘缝隙里透进来的、越来越亮的晨光。手指无意识地卷着自己一缕头发,绕着圈。指尖偶尔会碰到藏在睡衣领口里的东西——一个同样由草茎编成的指环,只是更纤细精巧,上面点缀着一小簇淡紫色的小花。这是艾克那天笨拙地编了好久,最后小心翼翼地戴在她手指上的“花环”。她也偷偷拆开重组,用稳定器处理过,此刻正贴身戴着,仿佛带着他指尖的温度。她记得艾克当时的样子,眉头微微皱着,全神贯注地盯着手里的草茎,生怕编错了,阳光落在他认真的侧脸上,连细小的绒毛都清晰可见。当他把那个小小的花环套在她指根时,指尖不经意地擦过她的皮肤,带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艾雪把脸埋进枕头,无声地叹了口气。圆圆安静地躺在她臂弯里,粉色蝴蝶结软软地垂着。她用手指轻轻拨弄着蝴蝶结的丝带边缘,心里乱糟糟的。那个梦太真实了,真实得不像梦。艾克穿着西装的样子……她从未见过他那样正式,挺拔,带着一种陌生的、让她心跳加速的沉稳。还有那种感觉……那种站在光芒里,等待他一步步走近,将手交到他掌心的感觉,那种笃定的、被温柔包裹的期待……这感觉陌生又汹涌,完全超出了她对“兄妹”的全部认知。她烦躁地翻了个身,把圆圆搂得更紧,小小的玩偶几乎成了她此刻唯一的浮木。
晨光熹微,先锋特色实验小学的宿舍区渐渐苏醒。艾克和艾雪在各自寝室的盥洗台前洗漱,水流哗哗地响,镜子里映出两张同样顶着淡淡黑眼圈的脸。艾克用力掬起冷水拍在脸上,试图驱散最后一点残留的困倦和……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他小心地把团团放在洗漱篮里,确保它的小蓝领结不会被打湿。
女生宿舍这边,艾雪也正对着镜子梳头,圆圆被她放在干净的毛巾上。她扎好马尾,习惯性地拿起圆圆,指尖拂过它粉色的蝴蝶结,动作却微微一顿。昨晚那个梦境的尾巴似乎又溜了回来,让她耳根有些发烫。
通往教学楼的林荫道上,穿着校服的学生们三三两两。艾克抱着团团,脚步比平时略快。刚转过一个弯,迎面就看到艾雪抱着圆圆走了过来。两人的目光在清晨微凉的空气中猝然相遇。
时间像是被按下了慢放键。艾克清晰地看到艾雪白皙的脸颊上,瞬间飞起两抹淡淡的、却异常清晰的红晕,如同被朝霞染过的花瓣。她的眼神闪烁了一下,飞快地垂下眼睫,盯着怀里的圆圆,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熊猫玩偶的胳膊。艾克自己的心跳也骤然漏跳了一拍,随即更加急促地撞击着胸膛。他感觉自己的耳朵尖也开始发烫,喉咙有点发干。梦里那个穿着白纱的身影和眼前穿着校服、脸颊微红的女孩奇异地重叠在一起,让他一阵眩晕。
“早……”艾克清了清嗓子,声音有点发紧。
“……早,艾克。”艾雪的声音比蚊子哼哼大不了多少,依旧没抬头。
空气凝固了零点几秒,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尴尬和某种隐秘悸动的微妙气息。两人都抱着各自的熊猫玩偶,像抱着盾牌。
“那个……快迟到了。”艾克率先打破了沉默,挪开视线,大步往前走。
“嗯!”艾雪应了一声,赶紧跟了上去,和他保持着比平时多出半步的距离。两人并排走着,却都目不斜视地盯着前方,谁也没再说话。清晨的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在他们身上投下跳跃的光斑。团团的小蓝领结和圆圆的粉色蝴蝶结随着步伐轻轻晃动,像两颗沉默而紧张的心跳。
四年级一班的教室,上午最后一节是欧阳老师的语文课。阳光透过明亮的窗户斜照进来,空气里漂浮着细小的尘埃。欧阳老师温润的声音正在讲解一首古诗的意境:“……‘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这两句写的就是一种超越形体的默契,一种心灵相通的奇妙感应……”
艾克坐在座位上,手肘撑着桌面,下巴搁在交叠的手背上,怀里抱着他的团团。他盯着摊开的课本,目光却毫无焦点,欧阳老师的声音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传进来,模糊不清。脑海里,那个梦境的片段又开始不受控制地自动播放:阳光透过彩窗,洒在长长的红毯上,空气中弥漫着花香。他看见自己一步步走向那扇门,心跳如鼓。门开了,光芒的中心,艾雪穿着洁白的婚纱,头纱朦胧,却遮不住她看过来的目光……那目光清澈,带着全然的信任和一种让他心尖发颤的期待。就在他即将触碰到她指尖的瞬间——
“艾克!”
一个刻意压低却带着明显困惑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像一根针猛地刺破了幻想的泡泡。艾克浑身一激灵,猛地抬起头。
班长杨阳不知何时凑到了他旁边的空位上(他同桌包雷被叫去办公室了),正皱着眉,一脸不解地看着他:“你傻笑什么呢?欧阳老师都看你半天了!还抱着团团发呆……”杨阳的目光扫过艾克怀里的熊猫玩偶,又疑惑地瞥了一眼艾克明显泛红的脸颊和耳根。
艾克的脸“腾”地一下红透了,窘迫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他下意识地把怀里的团团搂得更紧了些,仿佛这样就能藏起自己刚才那副丢人的样子。他慌乱地看向讲台,果然撞上欧阳老师关切而略带询问的目光。他赶紧低下头,含糊地应了一声:“没……没什么,走神了。”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就在这时,他心头毫无预兆地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带着强烈羞窘和慌乱的情绪波动,像被投入石子的小池塘漾开的涟漪。这感觉如此熟悉,如此同步!艾克的心脏猛地一跳,几乎是本能地,他的视线飞快地越过几排桌椅,投向教室另一边的艾雪。
果然!
艾雪正局促地低着头,双手紧紧抱着她的圆圆,几乎要把那粉色的蝴蝶结都揉皱了。她的脸颊和耳朵红得惊人,像熟透的苹果,连小巧的耳垂都染上了绯色。她能感觉到杨阳在问艾克,也能“捕捉”到艾克被当场抓包的巨大窘迫,这份窘迫瞬间也感染了她,让她恨不得把脸埋进圆圆的肚子里。更要命的是,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艾克看过来的目光,那目光像带着实质的温度,让她脸上的热度烧得更旺。她死死地盯着课本上的方块字,仿佛要把它们一个个刻进脑子里,好摆脱这令人窒息的尴尬。
杨阳顺着艾克瞬间转移的目光,也看到了艾雪的异样。他看看左边红着脸死死抱着团团的艾克,又看看右边红着脸死死抱着圆圆的艾雪,眉头拧得更紧了,满脸都是大写的问号。这兄妹俩今天怎么回事?大清早就都魂不守舍的?一个抱着熊猫傻笑发呆被抓包,另一个也抱着熊猫脸红得像煮熟的虾子?难道昨晚集体没睡好?还是……杨阳挠了挠头,百思不得其解。他狐疑地又来回看了两人几眼,才慢吞吞地坐直身体,把注意力勉强挪回讲台。
讲台上,欧阳老师宽容地笑了笑,并没有深究艾克短暂的走神,继续她的讲解:“……这种心灵的契合,往往超越了语言的表达,存在于无言的对视,存在于瞬间的默契之中……”
艾克和艾雪都深深地埋着头,像两只受惊的鹌鹑。怀里的团团圆圆成了他们此刻唯一的屏障,隔绝着旁人探询的目光,也试图隔绝彼此间那越来越难以忽视的、通过无形丝线传递过来的羞窘和悸动。阳光暖融融地照在身上,却驱不散两人之间那份无声的、只有他们自己能体会的慌乱和微妙。
悠扬的下课铃声终于刺破了教室里紧绷的空气。学生们如同出笼的小鸟,喧哗声瞬间涌起。艾克几乎是立刻从座位上弹了起来,动作快得带倒了椅子,发出“哐当”一声响。他手忙脚乱地扶起椅子,把团团往怀里一按,看也没看周围,低着头就快步往教室外走,脚步带着一种急于逃离的仓促。
几乎在他起身的同时,另一边的艾雪也像是被铃声烫了一下,猛地合上书本,抱起圆圆,低着头匆匆走向门口。她的马尾辫在脑后急促地晃动着,脚步细碎而飞快。
两人在教室门口狭窄的过道里差点撞上。艾克猛地刹住脚步,艾雪也下意识地后退了一小步。距离如此之近,艾克甚至能看清艾雪低垂的眼睫在微微颤动,像受惊的蝶翼。她脸颊上未褪尽的红晕清晰可见,一直蔓延到小巧的耳廓。艾雪也能清晰地感觉到艾克身上传来的、带着奔跑热气的少年气息,还有他那份和自己如出一辙的慌乱。时间仿佛凝滞了半秒,空气里只剩下彼此的呼吸声和教室里嘈杂的背景音。两人谁也没抬头看对方,像两块被无形磁力排斥又吸引的磁石,僵持在门口这方寸之地。
“让让,让让!”后面急着出去的同学嚷嚷起来。
这声催促如同解开了定身咒。艾克像是被惊醒,猛地侧身让开,含糊地说了声:“……走了。”声音低哑,几乎淹没在喧嚣里。他几乎是贴着墙边挤了出去,头也不回地朝着走廊尽头的方向快步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