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放学的铃声，带着一种特别的慵懒，拖着长长的尾音，在先锋特色实验小学的教学楼里回旋。仿佛连空气都卸下了紧绷，染上了一层暖融融的金色。四年级一班的教室里，顿时像掀开了锅盖的蒸笼，热气腾腾地喧闹起来。桌椅腿划过地面的声音，书包拉链被急吼吼扯开的声响，还有孩子们迫不及待的呼喊和笑声，交织成一片欢快的放学交响曲。
“艾克！艾雪！周末愉快啊！”班长杨阳动作利落，已经把书包甩在肩头，他个头在同龄人里算高的，此刻站在过道中间，像一座小小的灯塔，声音清亮地穿过嘈杂，目光自然地落在艾克艾雪两个人身上，仿佛他们天生就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单元。
“愉快愉快！”艾克应着，声音里也带着一股松快劲儿。他正小心翼翼地把一个毛茸茸、圆滚滚的身影从桌肚里捧出来。那是一只黑白分明、憨态可掬的熊猫玩偶，有着乌溜溜的眼睛和软乎乎的肚子。艾克把它稳稳地放在桌面上，让它端坐好，又伸手轻轻拂了拂玩偶头顶那撮被压得有点歪的绒毛，动作轻柔得像在整理一件易碎的珍宝。团团——这是它的名字，是今年在地球上过十岁生日时，艾雪送给他的礼物。
旁边的艾雪几乎和他同步。她也将自己的那只熊猫玩偶圆圆轻轻抱出，圆圆脖子上系着一个精巧的红色蝴蝶结，显得格外可爱。艾雪用指尖仔细地调整了一下蝴蝶结的角度，让它端正地待在圆圆胖乎乎的脖颈中央，这才满意地抬起头，冲着杨阳露出一个甜美的笑容：“班长也周末愉快呀！”
“啧，我说你俩，”胖乎乎的孙野拖着书包慢悠悠挪过来，书包带子斜挎在圆鼓鼓的肚皮上，他胖乎乎的手指点了点端坐在两张课桌之间的团团和圆圆，“这二位爷，又得占俩座儿了吧？天天跟俩小门神似的。”他语气里带着点惯常的调侃，但眼神里可没半点恶意，反而有种看自家弟弟妹妹玩过家家的纵容。
艾克立刻伸出手臂，虚虚地环在团团上方，形成一个保护的姿态，下巴微扬：“胖哥，这叫守护神！懂不懂？我和艾雪到哪儿，它们就到哪儿。欧阳老师都特批的！”
“就是，”艾雪立刻帮腔，小脸上一副认真的表情，她顺手把圆圆往自己身边又拢了拢，“它们可有用了，上课帮我们……嗯，集中精神！”她差点脱口而出“上课帮我们分析地球人思维波动”，幸好及时刹住车，改了个地球小朋友能理解的说法。
孟繁志推了推鼻梁上那副略显老气的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在艾克艾雪和那两只熊猫之间转了转，慢条斯理地说：“嗯，共生关系。有趣。”他总是这样，喜欢用些超出年龄的词汇，像个小学究。
包雷和何大力已经勾肩搭背地走到门口，闻言回头嚷嚷：“艾克艾雪，周一见啦！别让你们的‘守护神’把周末作业啃了啊！”说完，两人嘻嘻哈哈地跑远了。
李思思和张小雨也挽着手臂走过来。李思思笑眯眯地：“艾雪，周末要是无聊，随时找我们聊天哦！”
“知道啦，谢谢思思、小雨！”艾雪笑着挥挥手。
艾克艾雪也麻利地收拾好书包，艾克把团团稳稳地抱在怀里，像抱着一个珍贵的易碎品。艾雪则让圆圆舒服地坐在她的臂弯里，还用另一只手轻轻护着。兄妹俩，加上他们怀里的两只熊猫玩偶，一起向同学们道别。夕阳那浓稠得如同蜂蜜的光线，穿过高大的窗户，斜斜地泼洒进来，正好笼罩住他们小小的身影。四个身影——两个穿着校服的孩童，两只憨态可掬的熊猫玩偶，在地板上拖出长长的、几乎融为一体的影子，缓缓地移出教室门，沿着被染成金色的走廊，向校门口走去。那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像一幅温暖的剪贴画，印在每一个目送他们离开的同学眼里，成了这所小学最令人安心的风景之一。
走出校门，城市的喧嚣立刻扑面而来。但艾克艾雪的脚步却显得格外轻快，目的地明确。他们抱着各自的熊猫玩偶，穿过几条熟悉的街道，最后拐进一条相对安静的小巷。巷子深处，有一家门脸不大的经济型旅店，霓虹灯牌闪烁着“温馨家园”几个字。
推开旅店那扇有些年头的玻璃门，前台后面立刻探出两颗熟悉的小脑袋。
“艾克！艾雪！”冰柠檬的声音像裹了蜜糖的小铃铛，清脆又欢快。她个子小小的，扎着标志性的双马尾，发梢一跳一跳，像按捺不住兴奋。她直接从柜台后面跑了出来，脸上洋溢着纯粹的、久别重逢的喜悦。
紧跟在她身后的多面体则显得稳重许多，鼻梁上那副特制的多功能眼镜镜片，在旅店大厅不算明亮的灯光下，反射着冷静的微光。他推了推眼镜，嘴角也弯起一个克制的弧度：“旅途顺利。地球交通，高峰期变量依然显着。”
“冰柠檬！多面体！”艾克艾雪异口同声，脸上绽开大大的笑容，几步就迎了上去。四个小伙伴在狭小的旅店大厅里兴奋地围成一团，叽叽喳喳的声音充满了小小的空间。
旅店前台后面，一位头发花白、戴着老花镜的老太太慢悠悠抬起头，目光透过厚厚的镜片，慈爱地看着这群欢快的孩子：“哟，都到齐啦？小艾克小艾雪的朋友？房间在二楼，206，钥匙拿好喽。”她把一把系着大塑料牌子的钥匙递过来。
“谢谢奶奶！”四个孩子齐声道谢，声音清脆。
206房间不大，陈设简单。两张铺着干净素色床单的单人床几乎占据了大部分空间，中间是一个小小的床头柜，靠墙还有一张简单的书桌和一把椅子。空气里飘散着淡淡的消毒水气味和阳光晒过棉布的味道。
“哇，地球的旅店！”冰柠檬像只好奇的小鸟，一进房间就放下自己背着的、印着快乐星球标志的小背包，这里摸摸，那里看看，最后目光“唰”地一下，精准地锁定了艾克艾雪怀里那两只异常醒目的熊猫玩偶。团团和圆圆那黑白分明的毛绒身体和憨态可掬的模样，在地球物品中显得格外有吸引力。
“团团和圆圆我们又见面了？”冰柠檬的眼睛亮晶晶的，充满了孩童对可爱事物毫无抵抗力的喜爱。她几乎是蹦跳着凑到艾克面前，小手已经热情地伸向艾克怀里的团团，“还是这么可爱，给我抱抱啊！”
就在冰柠檬的手指即将触碰到团团那看起来无比柔软的绒毛时，艾克和艾雪的身体同时猛地一僵！
“别！”艾克几乎是下意识地低吼出声，抱着团团的胳膊猛地向后一收，像躲避什么可怕的东西。与此同时，一股尖锐的、如同被细针扎中的刺痛感，毫无预兆地从他胸口深处炸开，瞬间蔓延开来。
“啊！”旁边的艾雪也发出一声短促的低呼，小脸瞬间白了一下。她怀里的圆圆被她本能地更紧地搂住，另一只手甚至捂住了自己心口的位置。她感觉到一阵清晰的、同步的悸痛，仿佛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不轻不重地攥了一下。
冰柠檬的手停在半空，脸上的笑容僵住了，被这突如其来的激烈反应弄得不知所措，大眼睛里迅速蒙上一层困惑和受伤的水雾：“怎…怎么了？我只是想抱抱它……”她小声嘟囔，手指无措地蜷缩起来，艾克艾雪的反应让她完全无法理解。
房间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多面体一直站在稍后一点的位置，冷静地观察着。此刻，他鼻梁上那副特制眼镜的透明镜片深处，极其细微地掠过一道几乎难以察觉的淡蓝色流光，快得如同幻觉。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镜片后的目光在艾克艾雪瞬间变得苍白的脸上，以及他们死死护住玩偶的手臂上飞快地扫过。他推了推眼镜，镜片反射着顶灯的光，掩去了他眼中一闪而逝的惊疑。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那探究的视线变得更加专注，像无形的扫描射线，无声地笼罩住艾克、艾雪和他们怀里的玩偶。
艾克急促地吸了一口气，努力平复胸口那阵突如其来的抽痛感，那感觉来得快，去得也快，但残留的不适还在。他定了定神，语气不由得放软了些，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恳求：“冰柠檬，团团……它有点怕生。真的。”这理由连他自己都觉得蹩脚，一个玩偶怎么会怕生？
艾雪也赶紧调整表情，试图挤出一个安抚的微笑，只是那笑容还有些勉强：“是啊是啊，圆圆也是，它……它只习惯我和艾克的气味。”她一边说，一边不自觉地用手指更紧地攥着圆圆身上的绒毛。
冰柠檬看看艾克，又看看艾雪，再看看那两只被他们护得密不透风的熊猫玩偶，感觉这护食行为很奇怪，但终究没有再坚持伸手去抱。她闷闷地“哦”了一声，随机说道：“两人还是像上次那么小气啊!”转身把自己的小背包放到靠窗的那张床上，并整理好自己的背包。
一股微妙的尴尬气氛在小小的房间里弥漫开来。多面体打破了沉默，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平静，听不出太多情绪：“既定计划。冰柠檬提议由她与艾雪负责晚餐制作单元。我负责环境信息整理。”他指了指那张书桌，“艾克，协助我进行基础空间参数记录？”
这提议像一道分水岭，暂时划开了刚才的紧张。艾克立刻点头，把团团小心地放在自己那张床的枕头正中央，还细心地调整了一下它的坐姿，让它看起来更端正舒适：“好！”他走到多面体旁边。
艾雪也如释重负，连忙把圆圆也安放在艾克的床上，紧挨着团团。两个毛茸茸的伙伴并排坐着，黑亮的眼睛安静地望着前方。艾雪走到冰柠檬身边，轻轻拉了拉她的胳膊，声音放得很轻柔，带着点些许哄劝的意味：“冰柠檬，我们去做饭吧？奶奶说楼下厨房我们可以用。你带了那个……那个‘万能调料包’吗？我想尝尝地球的菜加上它的味道！”
提到自己引以为傲的发明，冰柠檬的注意力果然被转移了，沮丧的情绪散了大半。她眼睛一亮，转过身来：“当然带了！我新改良的3.0版本哦！融合了七种星系的可食用能量晶粉，理论上能完美适配地球碳基生物味觉体系！”她的小脸上重新焕发出光彩，麻利地从小背包里掏出一个闪烁着柔和珍珠光泽的小金属盒。
“太好了！走走走！”艾雪挽住冰柠檬的胳膊，亲热地拉着她往门外走，两个女孩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门口。
房间里只剩下艾克和多面体。多面体走到书桌前，打开了他随身携带的一个薄如蝉翼的平板设备，手指在上面快速滑动，似乎在设置什么参数。艾克则拿出自己的学生笔记本和笔，准备配合记录一些看起来像是房间长宽高之类的数据。
多面体的动作流畅而专注，仿佛刚才的小插曲从未发生。艾克偷偷瞄了他一眼，见他神色如常，才悄悄松了口气。他走到床边，忍不住又伸手轻轻拍了拍团团圆圆的脑袋，指尖传来熟悉的、令人安心的柔软触感。胸口那点残留的不适感，似乎在指尖触碰到玩偶绒毛的瞬间，就彻底消散了。
楼下厨房不大，但收拾得很干净。艾雪和冰柠檬系上旅店提供的围裙，开始忙碌起来。她们从带来的袋子里拿出在附近超市买的蔬菜、面条和鸡蛋。艾雪负责洗菜切菜，动作麻利。冰柠檬则宝贝似的捧着她那个珍珠光泽的调料盒，小心翼翼地打开，露出里面分格存放的、闪烁着不同颜色微光的细腻粉末。她用小勺子极其精确地舀出几勺不同颜色的粉末，混合在一个小碗里。
“艾雪，”冰柠檬一边用勺子轻轻搅动着碗里混合后呈现出梦幻般淡紫色的粉末，一边小声开口，打破了只有水流声和切菜声的安静。她的声音低低的，带着点刚才在楼上残留的困惑，还有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我知道那么喜欢这两只玩偶，但刚才你和艾克为什么那么紧张呀？而且上次那么在快乐星球也没有那么强烈，只是我好久没有见它们，它们看起来太可爱了，让人忍不住伸手抱抱。”她抬起头，大眼睛里盛满了不解和惊讶。
艾雪切菜的动作顿住了。她看着水槽里碧绿的青菜叶子，水流哗哗地冲刷着她的手指，带来微凉的触感。厨房里柔和的灯光照在她脸上，她抿了抿嘴唇，长长的睫毛垂下来，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
“冰柠檬，”艾雪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淡淡的疲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依恋，“你……你和多面体在快乐星球，有乐乐，有老顽童爷爷，有那么多伙伴。你们……你们不会明白的。”
她关掉水龙头，拿起毛巾慢慢擦着手，转过身，背靠着冰冷的瓷砖台面，目光有些失焦地望着厨房门口那点昏暗的光。“我和艾克，我们在这里……是‘双胞胎兄妹’。”她微微加重了这几个字，“我们住不同的宿舍，白天和同学们一起，大家对我们都很好，真的很好。”她想起杨阳爽朗的笑容，李思思的关心，胖哥的调侃，脸上露出一丝真实的暖意，但随即又被更深的情绪覆盖。
“可是……晚上呢？”艾雪的声音更低了下去，带着一种冰柠檬从未在她身上感受过的脆弱，“回到宿舍，关上门，只有我们自己。艾克在男生那边，我在女生这边。周围全是地球人，他们聊的话题，他们的烦恼和快乐，有时候……感觉离我们好远。我们得时刻记得自己是‘艾克和艾雪’，是‘兄妹’，不能出错，不能暴露一点点不一样的地方。”她抬起手，无意识地揪住了围裙的一角，用力地绞着。
“那种感觉……就像被装在一个透明的泡泡里，看得见外面的一切，很热闹，很温暖，可就是……碰不到。”艾雪抬起头，看向冰柠檬，眼眶微微有些发红，“只有抱着团团和圆圆的时候，才感觉……感觉踏实一点。它们是生日那天，我们在地球上给对方买的。抱着它们，就像……”她努力寻找着合适的词，“就像抱着一点点，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确定的东西。它们不会问我们从哪里来，不会觉得我们奇怪，它们……它们懂。”
艾雪的目光越过冰柠檬，仿佛穿透了墙壁，落在那间小小的旅店房间。“刚才……冰柠檬你想抱团团圆圆的时候，”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回想那阵尖锐的不适感，“我和艾克……这里，”她用手指轻轻点了点自己的心口，“突然好痛。真的，像被扎了一下。很奇怪，是不是？”她露出一抹苦涩又带着点困惑的笑，“可那一刻，就是觉得……不行，不能让别人碰它们。好像……好像碰了它们，我们最后那点抓得住的东西，就要碎掉了。”
冰柠檬呆呆地听着，手里搅拌调料的小勺子早就停了下来。她看着艾雪脸上那种混合着孤独、依赖和一丝惶恐的神情，看着那双漂亮眼睛里闪动的水光，心中刚才那点惊讶和不解，像阳光下的薄冰一样迅速消融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酸涩和心疼。她一直以为艾克艾雪在地球适应得很好，像两条快乐的小鱼融入了新的海洋。她从未想过，在这片海洋深处，他们或许一直在奋力划水，只为了不让自己沉入那令人窒息的孤独。
“艾雪……”冰柠檬的声音有些发哽，她放下碗，走上前，轻轻抱住了艾雪，小手在她背上笨拙地拍了拍，“对不起……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是这样的。”她把小脸埋在艾雪的肩膀上，闷闷地说，“它们……团团和圆圆，对你们这么重要啊。”
艾雪也回抱住冰柠檬，用力地点点头，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嗯！很重要很重要！它们……它们就像是……我们在这个星球上的锚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