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终于耗尽最后的淫威,如同溃退的残兵,留下满地狼藉和一片被洗刷得过分干净的铅灰色天空。惨淡的阳光挣扎着穿透稀薄的云层,投下冰冷而微弱的光斑,照在破瓦村这片刚刚经历过洗礼的泥泞土地上。
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带着腐败气息的泥腥味,混合着湿木头、泡烂的草根和被冲刷出的种种难以言喻的气味。低洼处的积水尚未完全退去,形成大大小小的浑浊水洼,倒映着劫后余生的天空和残破的村庄。
沈微婉从冰冷刺骨的泥泞中醒来,每一寸骨头都像被拆开重组过般剧痛酸软。断裂的肋骨处传来沉闷持久的钝痛,右腿的麻木中夹杂着骨头错位般的刺痛。额角的伤口结了深色的痂,边缘红肿。但深陷的眼窝里,那片被泪水冲刷过的空洞,已被一种沉静的、近乎麻木的坚韧所取代。
她挣扎着,用那双早已不成样子、血肉模糊的手掌支撑起残破的身躯,一步一瘸,趟着齐踝深的冰冷泥水,挪回那间同样饱受摧残的土屋。
屋内,景象凄惨。
地面一片泥泞浑浊,低洼处仍有少量积水。屋顶漏下的雨水在地面汇成几道蜿蜒的泥痕,墙上糊的泥巴大片剥落,露出里面腐朽的秸秆。土炕一角被浸透,硬邦邦的破被沉重地滴着水。墙角那只沉默的破瓦罐里,积了半罐浑浊的泥水,罐底那点铜钱怕是也裹满了泥浆。最让她心头一紧的是那只新买的粗陶坛,虽然侥幸未被洪水直接冲击,但底部浸泡在泥水中,坛壁洇开大片深色的水痕,不知里面的老卤是否受影响。
安儿小小的身体蜷缩在土炕唯一相对干爽的角落,怀里紧紧抱着那只湿漉漉、泥点斑斑的靛蓝布老虎,大眼睛里盛满了惊恐过后的茫然和依恋,小脸冻得发青。
“安儿乖,没事了。”沈微婉嘶哑的声音带着极度的疲惫,却异常平静。她艰难地挪到炕边,用冰冷僵硬、沾满泥污的手,极其轻柔地摸了摸孩子冰凉的额头。
清理屋舍是当务之急。
没有工具,她就用破瓦罐舀出屋内的积水,一罐一罐费力地泼到门外。然后找来所有能用的破布、烂麻袋片,跪在冰冷泥泞的地上,一点一点擦拭、吸附着泥浆。每一下弯腰、每一次用力,都牵扯着全身的伤痛,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安儿乖巧地跟在她身后,用一双小手捡拾着地上的碎草秸和小石子。
将被洪水泡过的物件一一搬出屋外晾晒。那床硬邦邦的破被搭在屋檐下唯一一根幸存的木桩上,沉重地滴着水。几件破烂的衣衫洗净泥浆,挂在歪斜的篱笆上,在微弱的阳光下如同灰败的旗帜。墙角那只破瓦罐被仔细清洗,罐底那几十枚铜钱也被一一抠出泥污,擦干,虽然边缘锈蚀,但依旧是她们活下去的底气。她小心翼翼地检查了那只粗陶坛,万幸,老卤只是表层混入少许泥水,核心的醇厚风味犹在,她小心地撇去浮沫,将坛子移到通风处。
屋外的半亩保命田,更需要精心照料。
洪水退去,留下的是一片板结的、覆盖着厚重泥浆的狼藉土地。幸存的红薯藤和玉米苗被泥浆糊得奄奄一息,东倒西歪。沈微婉拖着剧痛麻木的残腿,再次踏入冰冷的泥泞。她没有锄头了——那把唯一的锄头早已遗失在洪流中。她只能蹲下身,用那双刚刚清理完屋内泥泞、伤口尚未结痂的手,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地扒开苗根处板结的泥壳,让它们能呼吸,能见到微弱的阳光。指甲缝里塞满了泥污和血丝,每一次触碰都带来钻心的疼痛,但她动作极其轻柔,如同呵护初生的婴儿。
损失了近半菜苗,葱姜全毁。这意味着秋天能换取的粮食和盐巴将大幅减少,这个冬天会格外难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