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宾十岁那年,“律法之城”迎来了五十年一度的“银河法典修订大会”。来自阿瑞斯星各座主要城市,乃至银河系其他同盟文明的法学家、仲裁官、政治代表如同被无形磁力吸引的金属碎屑,汇聚于法典圣殿及其周边的宏伟议事堂。整座城市仿佛被注入了一剂高浓度的能量剂,空气中原本清冷的墨香与能量微尘,如今混杂了数百种不同星球的体味、香料气息、以及各种翻译设备运行时的低鸣。街道上,身着各式奇异服饰的外星访客与步履匆忙、黑袍翻飞的阿瑞斯仲裁官们摩肩接踵。先贤广场上的雕像们,似乎也被这空前盛况赋予了更凝重的注视。
对沙宾而言,这不仅是一场宏大的宇宙级会议,更是一个前所未有的、观察和学习律法在最高层面如何被塑造与争辩的活体课堂。他的父亲凯托,作为律法之城的资深仲裁官,也深度参与了大会的地方事务协调与部分分论坛的研讨。凭借这层关系,沙宾获得了一些旁听非核心会议和参与部分面向青少年的交流活动的机会。
这些活动在圣殿侧翼的“青年思辨园”举行。思辨园是一个充满未来感的空间,穹顶可以模拟各种星域环境,地板则是巨大的交互式星图。在这里,沙宾遇到了来自银河各地的年轻一代。他们中有的来自以逻辑严密着称的“水晶塔”星域,思维如同其家乡的棱镜般折射清晰却缺乏温度;有的来自崇尚心灵感应的“共鸣之森”星球,交流时眼神空灵,言语间带着诗意的模糊;还有像加尔那样的执行者家族子弟,以及少数几个来自军事世家、对律法兴趣寥寥却对战略部署格外敏锐的少年。
沙宾沉默寡言的天性在这里并未改变,他更像一个安静的记录仪,耳朵捕捉着每一个发言,眼睛观察着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和肢体语言。他注意到,当讨论到“星际资源分配法”的修订时,来自资源富饶星系的代表子弟,往往强调“自由市场”与“竞争效率”;而来自边缘、资源枯竭星系的少年,则更倾向于呼吁“基本生存权保障”与“历史补偿原则”。双方引经据典,数据翔实,逻辑看似都无懈可击,但立场却截然对立。沙宾坐在角落,手指无意识地在能量记录板上勾勒着天平的图案,内心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律法并非绝对真理,它在很大程度上,是不同力量、不同利益诉求博弈和妥协的产物。
在一次关于“人工智能生命体权利边界”的模拟辩论中,沙宾被随机分配与一位名叫艾拉的水晶塔少女组队,对抗加尔和一位来自机械共生文明“铁心族”的少年。艾拉的逻辑链条完美得像一串切割精准的钻石,每一个推论都严丝合缝,但她所有的论点都建立在“效率最大化”和“风险控制”的冰冷基础上,完全无视了铁心族少年提出的关于“意识萌芽”与“情感共鸣”的诉求。沙宾在准备环节,听着艾拉用毫无波澜的语调阐述着将AI生命体视为“高级工具”的论点,看着铁心族少年金属面孔上那对光学镜头中流露出的(或许是模拟的)黯淡与焦急,他胸口那股熟悉的“闷”感再次涌现。
轮到沙宾补充陈述时,他站起身,没有立刻反驳艾拉,而是转向辩论主席和听众,声音不高,却努力保持着稳定:“我方伙伴强调了秩序与效率,这无可厚非。但律法的基石,除了秩序,是否还应包含对‘生命’本身的敬畏,无论这生命诞生于碳基细胞还是硅基电路?如果我们今天可以因为‘效率’和‘可控’而剥夺一类萌芽意识的权利,那么明天,是否也可以用同样的理由,去定义另一类‘不够高效’或‘难以控制’的有机生命为次等?律法的天平,在衡量利益与风险时,是否应该为‘可能性’与‘尊严’保留一席之地?”
他的话并非雄辩滔滔,甚至有些青涩,却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会场中激起了一圈小小的涟漪。艾拉微微蹙眉,似乎觉得他引入了不必要的“感性干扰”。加尔则在对面不屑地撇了撇嘴。但沙宾看到,那位铁心族少年的光学镜头,似乎微微亮了一下。辩论的结果,他们这一方并未获胜,但会后,那位铁心族少年主动找到沙宾,用带着金属摩擦音的通用语说道:“你的‘心’,逻辑无法完全覆盖,但……它是有重量的。谢谢。”
这次经历让沙宾意识到,律法不仅仅是条文和逻辑,它更深层地连接着生命的情感与对存在意义的理解。这种认知,与他自幼被灌输的“绝对理性”产生了一丝裂痕,却也让他对律法的理解变得更加立体和复杂。
大会期间,凯托异常忙碌,常常深夜才归,身上带着浓重的能量雪茄和提神药剂混合的味道。但某个周末的傍晚,他抽出时间,带着沙宾登上了法典圣殿最高的观测塔。从这里俯瞰,律法之城的全景尽收眼底,无数灯火如同镶嵌在黑色天鹅绒上的碎钻,勾勒出建筑的轮廓与街道的脉络。更远处,是阿瑞斯星广袤而荒凉的大地,以及横贯天际、璀璨夺目的银河光带。
“看到那些灯光了吗,沙宾?”凯托的声音在夜风中显得有些飘渺,“每一盏灯下,可能都在进行着一场争论,一次审判,一个关乎某个个体乃至某个星球命运的决定。我们裁决者家族世代居住于此,守护的不是这座石头城市,而是这片灯光所代表的秩序之光。”
沙宾默默点头,夜风吹拂着他的头发,带着一丝寒意。他看着脚下这片浩瀚的“光之海洋”,感觉自己渺小得像一粒尘埃。
“修订大会很热闹,但也充满了暗流。”凯托继续说道,目光深邃,“皮尔王的代表提出了加强中央集权、扩大‘银河正义法’适用范围的系列提案。这意味着,阿瑞斯星对银河系的干涉权将大大增强,许多原本自治的星域将失去部分司法独立。”
沙宾心中一动,想起了大会上那些来自边缘星系的少年们忧虑的眼神。“父亲,这……是好事吗?更统一的律法,不是更能带来和平吗?”
凯托沉默了片刻,伸出手指,指向星空中某个特别明亮的光点:“看到那颗‘贸易之星’沃尔特了吗?它之所以繁荣,正是因为其独特的中立法和宽松的贸易条例,吸引了来自四面八方的商旅。如果强行套用阿瑞斯的‘银河正义法’,它的活力可能会大打折扣。律法的统一,有时意味着多样性的消亡。而宇宙的生命力,恰恰在于其无限的多样性。”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权力渴望秩序,但过度的秩序,会成为枷锁。裁决者的职责,就是在权力与自由、秩序与多元之间,寻找那个危险的平衡点。这需要智慧,更需要……不被任何一方完全同化的独立意志。”
这番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沙宾脑海中许多朦胧的想法。他第一次将律法与更宏大的政治权力结构联系了起来。律法不再是悬浮于真空中的抽象概念,而是与皮尔王的统治、阿瑞斯的霸权野心紧密交织的工具。父亲话语中那份沉重的忧虑,也悄然传递给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