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曾预测失误过。一次,他判断一个看起来疲惫不堪、衣衫褴褛的流浪者会去偷窃一个无人看管的货物箱,因为那人的眼神多次扫过箱子,并且喉结频繁蠕动,显示出紧张和渴望。但最终,那个流浪者只是蜷缩在箱子旁的阴影里,从怀中掏出一张磨损严重的全息照片看了很久,然后默默地离开了。那次失误让沙芬塔困惑了许久。他反复回放观察到的细节,最终意识到,他忽略了那人在看到照片时,眼神中一闪而过的、与他周身落魄气息截然不同的温柔和怀念。那种情感,超出了他当时数据库中关于“生存需求”和行为模式的简单关联。他第一次模糊地意识到,有些驱动行为的因素,是更深层、更难以量化的东西。
这种无处不在的观察,也让他过早地见识了千面港光鲜表皮下的阴暗。他见过表面友好的贸易伙伴在背地里互相安放追踪器;见过庄严的仲裁官在无人角落收取不记名的信用芯片;见过强大的佣兵在酒醉后流露出对某个遥远星系、某个模糊身影的恐惧。他看到了贪婪如何扭曲面容,恐惧如何让肢体僵硬,谎言如何在不经意的微表情中泄露天机。
他就像一个站在巨大棋盘边的旁观者,看着无数棋子按照他所能洞察或暂时未能完全理解的规则移动、碰撞、联合、背叛。他并不参与其中,他的乐趣在于理解棋盘本身,在于预测下一步、下十步的走势。这种超然的姿态,让他显得孤僻而难以接近。其他种族的孩童会在相对安全的区域奔跑嬉闹,而他只是静静地待在原地,如同一个镶嵌在背景里的、带着V形视窗的雕塑。
只有一次,他几乎打破了这种沉默的观察。那是在港区的公共信息屏附近,一群不同种族的孩童在玩一种模拟星际航行的游戏,他们用捡来的零件当作飞船,划分区域作为星球。一个体型瘦小的、来自低重力星系的“玻尔族”孩子,他的“飞船”(一个旧的推进器外壳)被一个更强壮的“克鲁格”孩子抢走了。玻尔族孩子试图争辩,声音细小而颤抖,克鲁格孩子则挥舞着多节的手臂,发出威胁性的低吼,周围的孩子们大多噤声,或带着看热闹的表情。
沙芬塔就在不远处的管道支架上,他能清晰地“读”出克鲁格孩子虚张声势下的不安——他的呼吸略微急促,视线不时扫向周围是否有成年人注意到这里。他也能感受到玻尔族孩子绝望中隐藏的一丝倔强——他的触角没有完全蜷缩,反而微微向前探出,这是玻尔族准备用他们微弱生物电进行自卫的前兆,虽然这毫无用处。
沙芬塔的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冷的金属支架上刮擦了一下。在他的推演中,如果他不干预,克鲁格孩子会在十秒内带着“战利品”离开,玻尔族孩子会独自哭泣,然后可能引来巡逻机械人的询问,但最终不了了之。如果他干预……他快速评估了自己的体格(不占优势)、语言说服力(他并不擅长)、以及可能引发的后续连锁反应(克鲁格孩子是否有同伴?是否会记仇?)。利弊的天平清晰地倾向于“不干预”,这符合他一直以来学到的生存法则——不要卷入与你无关的冲突,观察,记录,学习,但不要参与。
就在他准备移开视线,将这一幕仅仅作为又一个数据样本存入脑海时,他看到那个玻尔族孩子抬起头,那双巨大的、通常是温和的黑色眼睛里,此刻充盈着的不是泪水,而是一种被逼到绝境的、无声的控诉。那眼神,像一根极其细微的针,刺破了沙芬塔层层包裹的、以理性构建的外壳,触碰到了某个他自己都未曾清晰感知到的区域。
他还没有形成一个完整的“同情”或“正义”的概念,那对他来说太抽象了。那只是一种直觉性的不适,仿佛棋盘上出现了一个不符合任何已知规则的、刺眼的错误。
他动了。没有跳下支架,没有大声呵斥,甚至没有改变脸上惯有的漠然表情。他只是抬起手,用手指关节,用一种特定的、不轻不重的力道,敲击了一下头顶的V形头盔。
“叩。”
一声清脆的、带着特殊金属共鸣音的轻响,在孩童们的喧闹和背景的噪音中,并不算突出。
但那个克鲁格孩子的动作顿住了。他猛地转过头,多节的手臂还举着那个推进器外壳,警惕地看向沙芬塔的方向。沙芬塔没有看他,他的红色眼睛平静地越过克鲁格孩子,落在了远处正在缓缓调整姿态的一艘中型货船上,仿佛刚才那声敲击只是无意识的行为。
然而,就在克鲁格孩子转头的瞬间,沙芬塔的视线极其迅速地在克鲁格孩子和玻尔族孩子之间切换了一次,没有任何情绪,就像扫描仪掠过两个物体。
克鲁格孩子僵在那里。他看不透那个戴着奇怪头盔、眼神像冰块一样的家伙想干什么。是警告?是嘲弄?还是仅仅是个巧合?这种不确定性,比他预想中玻尔族孩子可能做出的任何反抗都更让他不安。他强大的本能告诉他,那个安静观察的家伙比眼前这个瘦小的玻尔族要危险得多。
犹豫了几秒后,克鲁格孩子低骂了一声晦涩的俚语,悻悻地将推进器外壳扔回给玻尔族孩子,然后故作镇定地走开了,脚步比来时快了不少。
玻尔族孩子愣愣地接住自己的“飞船”,然后看向支架上的沙芬塔。沙芬塔已经重新将目光完全投向远处的星空,仿佛刚才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他没有接受感谢,也没有再看那个玻尔族孩子一眼。他只是在内心默默更新了他的数据库:在某些情况下,制造“不确定性”比直接展示“力量”更有效。同时,他也为那种促使他敲击头盔的、陌生的“直觉性不适”贴上了一个临时的标签:“观察干扰因子——待进一步分析。”
他拉了拉身上那件早已披上的、用于在复杂环境中隐匿身形和隔绝部分环境干扰的蓝色旧披风,将小小的身体更紧地缩进阴影里。舷窗外,千面港依旧喧嚣,星云依旧斑斓,无数的故事仍在继续上演。而沙芬塔,这个未来的“试金石”,依旧沉浸在他无声的观察与推演之中,如同一个孤独的、提前开始预演终局的裁判,在混乱的星河一隅,默默地打磨着他那足以剖开一切伪装的锐利目光。冰冷的金属触感透过薄薄的衣物传来,窗外流动的光影在他红色的眼瞳中投下变幻不定的倒影,如同他内心那尚未完全明晰、却已开始悄然滋长的,对真实与本质的执拗探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