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未亮透,十七座新灶已燃起熊熊烈火。
火焰舔舐着陶缸底部,将深井卤水一寸寸熬成雪白结晶。
浓烟卷着咸腥气息升腾而起,在晨雾中织出一片灰白帷幕。
灶工们赤膊上阵,汗珠顺着脊梁滚落,砸进柴堆里“滋”地一声化作白气。
每处灶台前都立着一块竹牌,记着当日产量——粗盐、细盐、再煎渣盐,分门别类,一丝不苟。
小甑儿抱着新削的竹简在人群中穿梭,炭笔飞快划动,清秀的字迹一行行落下:“李家坡灶,头煎出盐三百二十七斤;柳家洼灶,滤水三遍,得净盐二百九十一斤……”他年岁尚小,可眼神沉稳,报数时声音嘹亮,竟有几分账房先生的风范。
沈清禾站在高坡之上,斗篷被热浪掀得猎猎作响。
她目光扫过那一片连绵燃烧的灶群,心中默算:十七灶昼夜不停,每日产盐逾千斤,若持续三月,足以积攒起足够过冬的储备。
更重要的是——人心,已经烧热了。
当初那场大火烧毁的不只是炉灶,更是百姓对“抱团做事”的最后一丝犹豫。
如今他们亲眼看见,被毁一次,重建十次;烧掉一座,站起十七座。
恐惧退去,取而代之的是某种近乎虔诚的信任。
但她知道,信任最怕动摇。
“盐筹发下去了吗?”她问小甑儿。
“昨夜就送到了。”孩子仰起脸,“按人头计工,十日一结。三十筹换辣酱两坛,五十筹兑布一匹,八十筹能领一副铁锄头。”
沈清禾点头。
这并非随意定价,而是她与陆时砚反复推演的结果——太贵则无人信,太贱则失其值。
真正的信用,不在纸片本身,而在它能否换来实实在在的生活所需。
起初果然有人迟疑。
柳婆子攥着三十枚陶片刻筹,翻来覆去看了一遍又一遍,嘴里念叨:“几张泥片子,真能换东西?我家阿牛挑柴翻三座山,才挣这么点……”
可当她真的拎着两坛红油辣酱、一匹粗布回家时,整条村巷都轰动了。
“是真的!酱是共腌坊自己酿的,辣得鼻尖冒汗!布也是新织的,厚实!”她逢人便说,嗓门比打更还响。
消息如野火燎原,短短三日,周边四村已有二十多户携家带口前来登记入灶。
连邻村几个寡妇也带着孩子来了,只求能筛豆、拣椒、烧火添柴,换几枚盐筹回家给孩子扯双鞋面。
沈清禾看着井台边排起的长队,眼底微动。
这不是买卖,这是扎根。
当晚,陆时砚提灯而来,手中一卷薄纸,墨迹未干。
“我拟了个《盐筹行用约》。”他声音温润,却字字清晰,“三则规矩,或可护此信不堕。”
她接过细看:
一曰“限兑品目”,非万不得已,不得增列兑换物,防滥发致虚;
二曰“公示账册”,每日傍晚悬榜于井台,收支明细人人可查;
三曰“毁损补录”,若有遗失或破损,由村中德高望重的老秤头作保补记,防奸诈生乱。
沈清禾看完,久久未语。烛光映在她眸中,像落在静湖里的星。
“你说百姓不怕穷,怕不公平。”她轻声道,“只要账目亮得像井水,他们就敢把命押在这上面。”
陆时砚望着她,唇角微扬:“所以,要让他们看得见。”
第二日清晨,井台旁立起一方木架,漆成朱红色,名为“公信台”。
小甑儿站上石凳,手持誊抄的账册,一字一句高声唱读昨日收支。
孩童围聚四周,拿炭笔往废陶片上临摹,咿呀学语般念着“出盐一千零三十六斤,耗柴八百捆,兑酱菜一百四十坛……”
俨然一场自发的乡学。
就在这秩序初成之际,虞九章的耳目已将一切密报府城。
三日后,窑匠老周突然在酒肆放话:“土灶煎盐用的是碱泥缸,火一猛,毒气渗进盐里!食之断肠,三代绝嗣!”话音未落,两户人家连夜拆灶退出,更有几家开始观望。
风声渐紧。
沈清禾听闻后,只淡淡一笑:“谣言止于明证。”
她转身唤来老秤头,递上三包新出粗盐:“送去县医馆,请坐堂大夫当众试煎,再喂鼠七日。活,则我无罪;死,则任官府查封。”
满村屏息。
七日后,医馆传出消息:三只试食老鼠活蹦乱跳,尿检无异,大夫亲笔作证:“此盐粗而不浊,煎炼得法,反胜官引三分。”
谣言顷刻崩塌。
当夜,沈清禾命阿灰取出空间灵泉,以三日润盐之法,制成晶莹剔透的“净心盐”,封装十瓶,亲自送往医馆。